日落时分,外面是一片安静的夜幕,房间里的光线更暗一些。我躬身坐起来。那个小方板凳,木制的小方板凳,就在八仙桌的旁边,我该坐在上面,乖乖的坐在上面。父亲点亮灯,打开了工作薄,在上面写划些东西,不时在算盘上磕来磕去。
这两天可能要下雨,那么打农药效果就不好了,第二期稻虫病来势那样猛,该怎么办,他说。父亲每天都要去田里面走走,和技术人员一起去。朝雾缓缓飘动如同一匹匹野马,整片整片的碧绿,田间小径满是露水。你腿上在流血。是被蚂蝗咬的,没关系。
他额头上有许多皱纹,很深的皱纹,连灯光都钻不进去,额头很高,发际靠上,而且头发已经很稀疏了,但还没有秃。眉心上有一道伤疤,当兵搞军事训练时留下的伤疤。军营里的青春,在北方的烈风中流逝。我当过五年兵,是个号兵,军队冲锋时号兵都要吹号,哒嘀哒嘀哒哒哒嘀。号兵可以鼓舞士气,让冲锋的战士更加勇猛,更加热血沸腾,为了祖国人民抛头颅,洒热血。
你上过战场杀过敌吗。没有,我是和平年代的兵,我们应该珍视和平。父亲,我好想上战场杀敌。不许胡说,用心读书,将来做一个合格的人才。父亲看到我这样,一定会有点失望,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似乎有栀子花的香味。让人宁静的温馨的味道,父亲。号就放在穿衣柜的上面,号嘴断了,是我不小心磕到水泥地上磕断的,为此父亲还打了我的屁股。那是记忆,当年在部队吹号的英姿,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留在他的脊梁骨中。
鼻子很高挺,有点像希腊人或者是罗马人,他们总让人想到英武骁勇,顽强不屈的战士和帝国的庞大军队,他们在战争中生存,在战争中创造文明。眼睛深陷,却不是那样明亮了,低头看着工作薄。他保持那种姿势有许多年了,只是细微的变化,隐约感到时间的脚步和印记。
脸颊不胖也不瘦,但脸上的肌肤有些松弛了。人的外表不可能永远年轻美丽,但心灵可以。人的精神可以永存吗。可以,那些英雄的精神永垂不朽,鼓舞人们自强不息。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做人,自尊自强自爱。知道了,父亲。他映在发黄的灯光里,不停的工作和思考,时间悄无声息的走过。他由年轻慢慢衰老,一尊凝重的雕塑。
“学业不是高考完了就结束的,你还是应该多看看书。想想以后要学什么专业,念什么学校。”父亲说。
“我看现在只有等待了,枯燥乏味忧心忡忡的等待。当我拿着笔和证件从考场出来时,就知道已经把未来交给命运之神摆弄了。”
“你错了,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抱着书本看,你就不会觉得枯燥乏味了。”
“哦,知道了。”
枯燥乏味仍然是无法排遣的,就好象无法排空肺里的废气一样。高考后的暑假真的是一个很漫长很难熬的时段,有时候让人悠闲得无聊,有时候又让人担忧期盼,惴惴不安,而且这两种情绪总是混淆交织在一块,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勒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除了去河里泡澡便是搓着短裤干干等待,龟裂的稻田张开了大嘴,好象要吞掉螟虫的腿,它饿疯了,几个礼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它等待乌云的凝聚等待大雨降临,难说耐心。一个困在孤岛上的人,他并没有揪自己的头发,用拳头砸地,他只是坐在沙滩上,苦苦的等待救援,一点儿都看不出悠闲来。课本试卷还有一些放在缺了角铺着旧报纸的书桌上,但我与它积怨太深,已形同陌路。书本解乏当然并不适用于每个人。
几片接连飘落下来的黄叶,踩在脚底下软软的。是蛇还是沙滩,危险还是安全都在感觉之后。不知觉的就踩进秋天了,那味道确实不同。很期盼收到信,也很怕收到不合意的信,信件还是来了,石头落地便觉得失落。还是期盼的心情比较好,悬念比结果吸引人。
土灰的信封装着一张报名表和该校一册厚厚的宣传资料,宣传资料是彩印的,都是一些高楼大厦的前前后后各种角度的照片,并配有一些文字讲它浑身上下的优点好处,非常详尽,就像有一所真的学校就建在你的手掌上面,任你翻来覆去的看,也毫无破绽。一时也不能辩真假,只是这些图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母亲翻着资料笑的合不拢嘴,露出白白湿湿的牙齿,反射着灯光显得很闪亮,眼角额头上的皱纹堆在一起颤动,通知书可比她玩的那些麻将纸牌洋人花多了。
“这学校好象挺不错的,你看它上面的那些介绍。”父亲说。
“所谓‘宣传资料’嘛,当然都是骗人的。实际上肯定没有它说的那样好。”我笑父亲的社会经验浅薄,总容易轻信。
“那我就陪你去学校,检验一下。”
那些很早前就播下去的憧憬和向往在复苏,像石头压不住种子的新芽一样,在我的心头疯长,有点痒痒的让人兴奋。我好早就想着上大学了,大学其实也并不怎么样。父亲动了动嘴巴还是没再说什么,严肃的脸微笑了一下又接着板了起来。
报到时下起了零星小雨。那一定是个雨天,我不会忘记的。在连续了一段时间的高温天气之后,下点小雨也许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和隆冬的艳阳天有异曲同工之妙。整个城市都笼在烟雨中,飘飘忽忽,仿佛随着雨丝在摇头晃脑,是个醉汉。公路两旁食铺内的蒸汽飘出来,粘在花坛栽种的树木的枝叶间,模糊了街景轮廓,完全失去了真实感反而很入画。那是一张城市的风情画,极美的一面。
我们在清新凉爽的雨丝里穿梭,父亲提着沉重的包裹,看得出他使了很大的力,脸涨得有些红,湿了头发仍笑着问路。我撑着伞拿了包跟在他身后,观察所有陌生新奇的东西,那些巨大的,两三节连在一起的公交车当中还用黑布连着,转弯很灵活,一会正开一会反开,让我看花了眼。父亲也许很累吧,应该跟他帮把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