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口渴,我要喝水。一头老水牛在我的双唇上翻耕土地,犁耙过处留下一条条血痕。
那头老水牛的身后,是一个年长但结实的好劳力,他戴着一顶由黄色转变为褐色的草帽,草帽的阴影斜在他的锁骨上。突出的锁骨,皱褶的肌肤,被太阳光晒成铜褐色。铜氧化后形成的褐色,有时间沉淀和栉风沐雨后的味道。仿佛是油画里的质朴角色,质朴的如同泥土本身。
他的头发是很短的,夹杂着几根灰白,都扣在褐色草帽里面了,但从两鬓就可以看出一些颜色来。陷在皱纹里的眼睛,黑黑的,黑得黯淡没有色泽,一根碳棒,如同拖着犁耙的水牛的眼睛。
它只能看到泥土的表面,它也只看泥土的表面。他的脚踩在泥土里,然后提起来朝前走,泥土里留下一个脚形的凹槽,泥水灌进去,填满了凹槽。翻耕土地,踩出凹槽,流动的泥水。土渣翻倒在一边,他踩着凹槽前进,泥水不停响动的声音,水流的声音,重复又重复,就是他一成不变的生活画面,繁忙的劳作与耕耘。
沾满泥浆的青布衣裳,敞开着。没有风衣裳便不会摆动,直直的往下垂,挥发着的体温汗水,把背上的青布湿了一大块,颜色也变深了。裤管卷的很高,露出膝盖骨。蚂蝗吸人的血液,粘在腿上拔都拔不掉,看起来很有点吓人。他小腿上的静脉曲张,在腿肚子上缩成一团一团的,就像绕在一起的鸡肠。高强度的劳动让静脉承受不了,缩在一起拉都拉不直。
“爷爷,你的腿肚子怎么有一团一团的东西,是棉花吗?”曾经一个带着稚气的声音十分好奇的问。
“不是棉花,是筋,是干农活累成的。”
“治不好吗,可以把它拉直。”我以为事情就像拉糖丝那么简单,加加热,在半融化状态那么一拉就直了。
“不管它了,没事的。糖吃多了坏牙。你先回家吃饭吧,我要把这块田地翻耕完。”
搬个板凳坐在田边的树荫下很好玩,看着爷爷慢慢的耕作,看着牛儿一圈一圈的往返于田地之间。如果有一匹马就好了,可以骑马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是长翅膀的飞马那就更好了,可以带着我在蓝天白云之间飞翔,顺便抓几只蜻蜓也行啊。
他一只手紧握着犁耙,一只手上拿着一条鞭子,偶尔抽一下老水牛的屁股。鞭子猛抽下去会有呼哧的一声响,快速的摩擦空气。鞭头抽下去有很大的力量。我曾经用鞭子抽死了一只麻雀,爷爷骄傲的说。
是吗,用鞭子可以抽死一只麻雀!麻雀几乎是见到的最小的鸟类了,它的头没有乒乓球大,缩着脖子喳喳的叫。它警惕性很高,喜欢成群结队。就算只是统计一下概率,用鞭子抽死麻雀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熟能生巧,卖油翁的故事可能只是书上的杜撰。
水牛的眼睛非常大,瞳仁周围似乎一直都有红红的血丝,瞪起人来很可怕。它是劳累过度,还是经常熬夜,长年窝在低矮草棚里消磨了它的锐气。牛的身体很强壮,它有四个胃,是反刍动物。水牛的犄角向后弯着,像两把弯刀,却没有什么攻击性,人们都说它太温和了。斗牛才不温和,而且它的角向前冲着,专门为顶人而生。
犄角是由一些胶质堆积成的,原本应该是黑色的,同它的皮肤一样的黑色。太多的灰尘和泥水溅到犄角上,覆盖住了它原本的光泽,显得过于土里土气而脏乱让人嫌弃。碗口阔的蹄子,一步一个脚印,很容易看清它走过的路,它的足迹。自然的曲折,曲折得自然。
虱子和苍蝇一辈子都死缠着他,生老病死是一切生物的生存法则。我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但人们更喜欢我的肉。如果牛会说话,人们都要无地自容了。
我们家养过四头牛,第一头牛从桥上摔下去摔死了,叫都没有叫一声,那是一头笨牛。第二头牛是头母牛,下小牛崽时难产死了。牛也会难产吗,会因为难产而死吗。也许会吧,牛和人是一样的,一胎只生一个,怀胎要怀很久,当然也会因难产而死掉。
第三头牛是累死的,那头牛很惨,连续耕田耕了半个月,一天都不让它休息。因为那时是农忙时节,几家共使一头牛,它累得走不动了,就拿一些牛饼放在它的鼻子前面哄它,只是哄它往前走却不给它吃。
“那样做很残忍,后来呢?”
“后来它倒在田里面,死了,临死前流了许多泪。”泪从它的大眼睛里面涌出来,滑过它的两腮,滴在水田里面,很酸很酸的泪,如同下雨一般。那一年丰收了。
“爷爷,我想哭。”
牛是农家的命根子,我也舍不得它啊,如果牛不能耕田,那它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没有使牛的地方,也只能让它做菜了。人们当然愿意用机器,不会难产累不死的机器。这是第四头牛,很好使,过些日子等我干不动农活了,它也就会被卖掉,卖给屠宰场。牛不如马潇洒,也不如猫狗悠闲安逸。庄子说,有用不如无用。
一头牛倒下去,化成了泥土,泥土上长出了一棵树。春天吹来春风,树发芽长满绿叶,池塘的水全绿了,吸饱了妇女洗衣淘米的欢笑声。谷种已经发好芽了,爷爷在田里面烫秧板,洒下谷种,覆盖上保暖的薄膜。
水车在飞快的转动,把一塘春水刮上来,长长的身段像一列火车,排列整齐的一长条木片,下去上来,含着满口的春水吐到田地里面去。水花飞溅,绿色变成白色,水车不停的转动,绿色白色的活水流过水渠,流到秧田里面去,让每一颗种子都尝到甜头。哗哗的声音从脚下流过,哗哗的绿色的声音。
“你该关一下水龙头,可不能这么白白浪费水。”一位白衣护士说。如果我能够下地走过去关掉水龙头,那我还躺在这里干嘛。我不要生气,免得惊醒了脑髓里面的那条恶虫,又该痛了。白色的身影关掉水龙头,径直走了。
难道不应该先给我服药吗,拜托。捂着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