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他们全回来了。
爷爷靠在他自己编的竹椅子上,抽起了大公鸡香烟,一种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以前队里搞大集体的时候,干一天活是五分工,都在磨洋工偷懒,也不是很累。我还会做衣服,做队里面的裁缝,一天可以赚三分工。”
“那些几分几分工有什么用?”我很不解的问。
“队里面是按照你做的工分来分粮食粮油,分粮票布票的,工分多那么分的东西和票也就多些。那时侯买东西都要凭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没票有钱都买不到东西。那是一个计划经济的时代。那时候也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说法,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挣扎在温饱线上。
关键是那时候的人思想都比较淳朴自然,小农思想占主要地位,有好的一面,但是也有愚昧狭隘的一面。
有一件军绿色的棉布袄子是爷爷做的,很厚,穿着很暖和。“爷爷,你的腿上怎么有一个洞。”
“是被RB鬼子打的,凶残没人性的鬼子,跑到我们村子里面来了,无恶不作。我就躲到房屋的夹壁里,被他们发现了拉出来毒打,在我腿上开了一枪。RB鬼子杀了好多人,还好他们被赶走了。幸好,幸好有八路军。”
爷爷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一想到那个战乱的年代,他就会颤抖害怕,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惧。他讨厌刺刀和炮火,他心有余悸,他脑子里只有那片庄稼地。庄稼地里,秧苗探出了头,喝饱了水快速的拔节,爷爷说他能听到这种禾苗生长拔节的声音,我不怎么相信。
垂柳丝贴到河面上了,水波流淌,燕子衔泥做窝,大大方方的做在房梁上。房前的空地上堆了一捆捆的芝麻,只剩下一堆空壳,芝麻油都是卖了换钱。奶奶用棒槌把小粒的白色芝麻从它裂开的硬壳里面敲出来,弹射在地面的油布上,要弯着腰敲很久,费时费力的活,他们却做了一辈子。
父亲挑着一垛一垛的稻谷回来,光着大脚板,一闪一闪的,额头上没有皱纹,全是汗珠。他用草帽扇着风,衣服汗湿了,露出被尖扁担压得通红的肩膀,大口大口的喝水。
“3都不会写吗,先写上面一个钩,再写下面一个钩。两个钩要连在一起,连在一起就是3了。”父亲一边喝水一边在我的练习本上面比划。
要把上下两个钩连在一起几乎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了,我只觉得7要比3容易写得多,因为7只要一笔就可以写完。父亲捏着我的手写3,他一笔就把3写好了,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等他一松手,我又觉得3是最难写的数字了。
一根蜡烛的光线只够照亮一张八仙桌,房间的其他部分就显得很暗淡,看不到屋顶,看不到墙角。光线沿着土墙爬上去,就能看出很明显的凸凹不平和印记了,那张《巡逻归来》的年画就贴在墙壁上。气宇轩昂的军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条健壮的军犬跟在旁边,很威风。鸡笼里面的鸡一到夜晚就全没声了,它们趴在地上,看不到脚,奶奶说这是因为它们的脚借给龙了,龙晚上出来呼风唤雨,白天再把脚还给鸡。
“专心一点,二加三等于几。看好了,两根火柴加三根火柴是几根火柴?你数一下。”
“一二三四五,是五根火柴。”我手舞足蹈的说出了答案。
“对了,那二加三等于几。”
“恩,二加三还是等于四”我眨巴着眼睛,天真的看着他。
父亲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很明亮,怒容很清晰。他拧起眉毛看着我,额头都起皱了。我趴在桌子上低头不语,脑瓜在思考。
“等于五,二加三等于五。”
父亲才把举起的巴掌放下去了。
HelloGoodMorningHowareyouByeBye.我捧着一本英语书坐在草垛上念,一只拖着雾的大鸟从天空飞过。草垛很扎人,睡不好。
似乎很热,太阳的火苗无所顾忌的卷集拍打,云朵昏昏沉沉的,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半空,有好些天没睡觉了。
知了趴在满是灰尘的树枝上拼命的尖叫,为那么几个星期的短暂青春和生命进行歇斯底里的表达。几年黑暗的地下生活,不堪忍受。漫长的蜕变过程,量变引起质变。风是传递温度的空气,流动,漫无目的的流动。
时间,裹了小脚的老太婆,极其缓慢的移动。太阳当空,中午时分,二者简直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步都挪不开。河水也有点热,风把温度传给了它,一个巨大而清澈的温泉。一个虻子扎下去,沉到河底,身体帖到鹅卵石上才能感觉到一些清凉。
椭圆形的鹅卵石,大小各异,形态不一。
几条土狗鱼贴在鹅卵石上看着我,挤眉弄眼的,我甩甩尾巴和它一起游走。水藻擦在身上痒痒的,从肚皮一直痒到心窝里去。光着身子浮了上来,碰到毒辣的阳光如芒刺在背,凉凉的痒痒的全没了,快又吸了一口气沉下去,如此反复,累了就躲到桥墩下阴凉的浅水区歇歇。
拐着弯的河道,几株细长的歪柳树,洒下些许绿荫。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戴着破沿的旧草帽在钓鱼,敞开着灰布衣襟,露出深古铜色的皱褶肌肤,神情轻松的弹落烟灰。
几个小孩在他的钓钩附近把鼓泅打得山响,扔鹅卵石,他吹胡子瞪眼睛摔了草帽,对那一群小萝卜头一阵好骂。我仰泳顺着河水往下漂,省事得很。
清晨会凉爽些,还有些薄雾、露珠。
“一到暑假你就只知道玩,书本都被你忘光了。”父亲的话就当是耳旁风,我是大孩子了。
一身汗腻的从床上爬起来,骑着单车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飞翔的鸽子,就在村庄的上空游弋。村庄散布在集镇的四周,棋盘上的棋子,散落的稻谷或者荸荠。计划或者自然,搅和在一起,调绿色的漆。
每个村庄都是一个姓氏的宗族,由一粒种子生长发芽,从而枝繁叶茂的。村子与村子之间由错落的稻田隔开,蜿蜒曲折的小路相连。冰糖葫芦串,算盘珠子,太过整齐。
村边栽满了树,多数是些柳树,自然而然地顺着性子生长,从无被修理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