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入夜里,有点深秋的凉意。房间虽然明亮,但安静到了极点,门外走廊里偶尔的脚步声显得很清楚。
我看着依然昏迷的美美,不免有些担心,担心如果她妈妈知道了这事会怎样。虽然她现在在乡下,但车站的人都熟识美美,坏消息传播的速度是惊人的,谁能保证没有人把这个重大的消息通知给她。我只有祈祷她舅舅家在一处偏僻得与世隔绝的地方,但传说手机信号已经覆盖了我国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所以我这个祈祷也很渺茫。
美美依然昏睡着,据说她今天晚上可能会醒,也可能是明天。虽然她醒来的时间是随机的,但我很期待“可能”发生的那一刻,我希望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守着她醒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那种发生在惊悚和恐惧之后的喜悦,就叫做美好。
但我仍抵不过生理机能,不觉之中,我感到很疲倦。
我看了看手表,才晚上九点,时针和分针呈四十五度角。我恍然大悟,美美受伤这件事是不可能瞒住所有人的,而且有些人必须得通知,比如说林童。
林童是应该知道的,但我担心她听到了这消息会晕过去。如果我不给她说,一旦她知道了肯定会说我不厚道,而且接下去的时间里,美美也需要多一个人照顾。
我拨通林童的号码,接通之后依然是她爽朗的笑声,然后对我叫姐夫。当我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我却突然感到害怕,不知道该说什么,说美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受伤了?那就像是一个我给自己的耳光。
我此刻变得很胆小。
她见我不说话,在电话那边不停地喂,问我什么事。
我平静一下,想了想,问她:“小林子啊,肖震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呀?”
她不解地回答:“是啊,我们刚吃完宵夜散步呢,姐夫你找他?”
我说:“对,我有点事情要给他说,可以么?”
她仍然不解:“什么事呢?你为什么不给我说啊?”
我正在想怎么回答她,她却突然笑了起来,说:“姐夫我知道啦,肯定是你们男人的事……”
她的笑声反倒让我感到歉疚,我故作轻松地说:“嗯嗯,你把电话给他吧。”
肖震拿过电话,我先叫他淡定,然后慢慢对他说了美美受伤的事情。我听得出来,他的吃惊程度不比我想象中低。我不由庆幸,幸好我没有直接告诉林童,她的反应肯定更加强烈。让肖震转告她是最好的办法,至少他知道该怎么控制她的情绪。
我挂断电话,心想他们肯定很快就会到这里来,到时候我该对林童说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拿着美美的手,坐在安静的夜里。透过窗户,我能看见半个城市的灯光。我从前一直认为,城市的天空没有星星,灯光是人造的劣质替代品,但此刻看着它们,却感觉到温暖。因为我有些冷,需要温暖,需要一些心底的能量,供给美美这双冰凉的手。
在我发呆的时候,她的手突然微微动了一下,我以为是幻觉,再看了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居然已经睁开,正盯着我看。
“你发什么傻呢……觉得陪我很无聊么?”她玩笑般的语气难掩她的虚弱。
我感到惊奇,也同时觉得鼻子一阵酸,可能是欣喜的情绪突然在大脑里堆积,无法释放所致。
“你怎么了呢,为什么你……”她努力抬起身子,看着我。
循着她的目光,我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眼角,发现有些湿。
“没事……”我说:“高兴呗……你快躺下。”
我站起来,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了回去。
“是不是看见我醒了,你觉得不可思议呢?”虽然声音很弱,但她的口气依然调皮。在说话的同时,她将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笑着问她:“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呢?”
她淡淡地笑,说:“也许你认为我再也醒不来了吧……对么……”
听到她还能这样说话,我的心情也轻松下来,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笑着说:“想什么呢你,我就那么恨你啊……”
“怎么……”她突然看见了我左手上的纱布,问:“你怎么受伤了呢?”
“噢……”我说:“只是被刀子划了一下,伤口很小。”
“哎……”她把头转到一边,突然变得有些低落,说:“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这话让我猛然不是滋味,我没料到她居然会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很负罪。我把头偏到她的眼前,认真地说:“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懂么……是我对不起你。”
她沉默着,就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她的眼睛看着窗口,一直盯着看。从她的角度看出去,只能看见乌黑色的天空,除了偶尔一架飞机从远端闪烁而过,天空中什么都没有。
“我做梦了……”过了许久,她说道。
“做梦?你是说,你昏迷的时候?”我问。
“嗯。”她点点头,说:“我梦到了蓝色的天空、阳光、火车……还有一个人……”
她抿了抿嘴,鼻子发出一声轻叹,接着说:“他抱我,一直抱着我……我记不清自己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的了……他一直抱着我,他就在我的额头上呼吸,好明显……”
我闭着眼睛,尽力把她所说的元素构想到一个画面中,仿佛很诗意,也很抽象。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么?”她这时转过头,看着我问。
根据以往的经验,面对她认真的问题,我一定要认真回答。我说:“我知道他是谁。”
“那你说说看。”她的表情又换成了微微的喜悦,就像我真的知道答案一般。她的手,也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我说:“嗯,他是你爸爸……”
她笑了笑,看着我,说:“其实我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他,我能感觉得到。”
我心里知道,这个答案,是肯定的,但它也只能出现在美美的梦境里。
“你能抱抱我吗?”她拖了拖我的手,很认真地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充满温驯,就像还陶醉在父亲的那个虚拟的怀抱中。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像她的爸爸,总是期待着我能复制他给她的一切,包括这个拥抱。
我点点头,绕过输血袋延伸出的线,跪在白色的床单上,搂着她的肩膀,从上而下地抱住她。她也紧紧贴住了我的身体,我尽力避开她左边胸口上的伤口,贴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虚弱,我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柔软。她就像是一个没有骨头的动物,需要能给她安全感的墙壁;或者说她就是一只软体的蜗牛,而我,就是能包围和保护着她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