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大门口。挂号室外面排着长长的队,所有人都神情木然,面色凝重。我一边纳闷这年头怎么生病就跟赶集似的,一边挤到窗口前。
“大哥,行行好,我先挂个号!”我说。
里面的小伙子看了我一眼,说:“后面排队去,没看见这么多人啊。”
我说:“急病啊,有人被狗咬了!要打针!”
他不耐烦地说:“人咬狗都不行!排队去!”
我很崩溃,但人家是天使,天使就是上天派来使你崩溃的人,我惹不起,于是跑到最后面排队。
美美仍然悠然自得。她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朝我笑笑,然后坐在台阶上弄鞋带。
我心想这女人也真够猛的,敢于制造血腥的场面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不知道她砸在狗头上的那一下,是不是用尽了所有内力。
好不容易挂上号,我拖着她跑到三楼,却见候诊的人比挂号的人还多,我心里冒着火,不知道医院这些人的效率是怎么创造出GDP的。
美美拉了我一下,有点疲倦地说:“等等吧,我想坐一会。”
我说:“没事吧你,不会这么快就发病了吧!”
她白了我一眼,说:“我要是发病先就咬死你……快坐下!”
我们坐到长凳上。一个接一个的人进出诊室,我的心都凉了,我估计如果孕妇到这里来检查轮到她的时候孩子都应该生出来了,但我也没辙,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半瘪的气球。
过了一会,美美又推推我,说:“我想喝水。”
我环顾四周,妈的楼道里居然没有饮水机。
我说:“那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外面给你买,你不要乱跑啊。”
她点点头,突然变得很温驯。她反常的态度却让我的心非常紧张。
我以跳楼的速度赶到医院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再以导弹升空的速度回到楼上,长凳上却不见了美美。我先是诧异,但马上想到她一定是进去了。
我也进到旁边的诊室里。
诊室的中间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白衣大妈,墙壁上还有一扇小门,上面写着“手术室”,里面传来隐约的女人说话的声音,我估计美美已经进去了。
白衣大妈抬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手术室的门,露出笑容,问:“你是病人的……”
我笑笑,说:“对,我是她一起的。”
她笑着点头,指着她对面的椅子说:“小伙子,你坐下,我还要给她开点药。”
这个老太太的态度让我觉得温暖,我也回敬笑容,坐到椅子里,再看了看手术室。
她戴上眼镜,拿过钢笔,在纸上慢慢地写着,一边写一边问:“你们都是学生吧?”
我点头,说:“是呀,我明年就毕业了。”
她和蔼地笑,慢慢地问:“你们……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我说:“哎,我们也没想到啊……而且她比较急,做事都很突然的。”
她的目光突然穿过镜片看着我,有点怪异,让我感觉不自在。片刻,她又换成笑容,说:“我说呀,这件事还是要怪你……怎么能怪她呢。男孩子嘛,要有责任心,要学会保护女孩子。”
我点头,说:“对对,您说得对,当时如果我反应快一点的话就好了。”
她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像是打趣地说:“你呀,还挺贫嘴。谁叫你们赤手空拳就上呢?”
我想了想,觉得美美直接就冲上去打狗的确有点冒失,怎么说也应该先找个工具什么的,虽然最后她还是使用了工具,但估计也是她情急之中乱摸到的。都怪当时的情况太危机,根本无法做准备。
我说:“那是那是……但当时太紧急了啊,根本没法做准备。”
她收起笑容,说:“嗯,那你们应该事先准备好啊。”
我无奈地说:“事先怎么准备啊,我们都不知道的。”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点头说:“哦,原来你们第一次就这样了。”
我说:“是啊,谁说不是呢,以后肯定碰不上这事了,简直是百年难遇。”
她有点责怪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虽然你有不对,但别把话说绝对了……以后注意就是,事先把要用的东西买好。”
我有点蒙了,问:“买东西?什么东西呀?”
她有些奇怪地看我,说:“你真不知道?”
我摇头,不解地说:“不知道。”
她继续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么个大男孩不知道的,看来我得给你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她将写满字的单子扯下来,放到我面前,说:“你先把药单和诊单都收好,我再慢慢给你讲……”
我拿起诊单一看,吓了一条,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人流。
我的第一反应是:被狗咬和人流的差别也太大了吧。怎么能被狗咬了就人流呢?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的脑袋乱了。
我连忙说:“妈呀,不对,这不对呀!”
她也蒙了,指着手术室问:“怎么不对?你不是她男朋友吗?”
“男朋友?”我感到费解,说:“谁男朋友啊……不对……里面是干什么的?”
“人流啊!”她也惊异地说:“你不是陪你女朋友来的么?”
“什么跟什么呀……”我说:“我是陪她来打针的,不是打胎的!”
“哦!”她的嘴巴呈O字型,瞬间明白过来,指着走廊对面的门,说:“你走错了,对面!”
我撞墙的心都有了,心里的绝望简直没法说。我从房间跃出,看到美美居然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她背靠在墙壁上,很虚弱的样子。
她看到我,像是离别了几个世纪一般,一把抓住我的手,沙哑地说:“你到哪去了……”
我很内疚,强装笑颜说:“对不起,我进错房间了……刚才我买水回来,没看见你。”
我把水拧开,放在她手里,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她喝下一口水,看着我,说:“刚才轮到我了,我进去了,但你没回来,我又出来等你。”
我不解,说:“你怎么不打针呢?”
她像受了委屈一般,看着我,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等你呢……我怕打针……”
她说完,慢慢将头埋进我的臂弯中。
我摸着她的头,明白原本坚强无比的美美,其实也是一个柔弱可爱的姑娘。
我轻轻说:“别怕别怕,我跟你一起进去,你就不会害怕了。”
她在我怀里点头。
挂着白色门帘的屋子里,美美坐在凳子上,我扶着她的胳膊,感到十足的柔软细腻。她的右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我都隐隐听到布料发出的嚓嚓声。我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看着医生将药水吸进注射器里。
“放松放松……”我不停地说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你还记得上次在台球室鼻子被砸歪的那个狗子吗,我前几天在街上看见他了。那家伙现在鼻子上戴着个套套,特搞笑,不过比他以前的样子帅多了……”
她也轻声地笑,在针头扎进肉里的那一刻,她嗯了一声,指甲几乎陷进了我的肉里。我痛得直想哭,但依然咬着牙继续说:“不知道他有没有被砸成智障……”
等美美包扎好外伤,已经是深夜了,我们顺着铁路往回走。走到学校和她家的分岔路口时,她停下,对我说:“学校快关门了,你回去吧。”
我看了看昏黄的铁路,说:“没事,我先送你回去,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她呵呵地笑,说:“如果我都不安全了,还有谁安全……回去吧。”
她突然拿过我的手,仔细看了看,像是自语一般说:“你真像他。”
说完,她对着我笑笑,然后转身沿着铁路走去。
刚走几步,她又回头问:“你明天还去车站吗?”
我笑着回答:“去呀。希望明天车站里还有狗。”
她咯咯地笑,说:“好啊!我打慢一点,一定让你看清楚!”
她离去的背影,衣衫宽大,就像迎风招展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