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天空洒下深秋的雨,连人的思维都变得缓慢,我站在拥挤的公车上,看着窗外。
公交车是一个巨大的载体,它游走在城市之中,不断地搜集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欢乐的、悲伤的,再将它们释放到每一个角落。汽车和火车相比,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它没有固定的轨道,只要不撞到人,想怎么开都成,但这也注定了它迷茫的属性,回望看不到经过的轨迹,向前看不到未来的方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和别人在何处曾经交错过,没有回忆。
我突然接到电话,美美打来的。
我说:“你买的新手机么,新号码啊……怎么号码这么短呢。”
她说:“你傻呀,我用的公用电话!座机号码当然短啦!”
我一乐,说:“你最近老不和我联系,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她嘿嘿地笑,说:“本小姐最近忙着呢,现在不是百忙之中抽空问候你么。”
我说:“我可是等着呢,先进个体户美美小姐,什么时候我才有幸为你当跟班啊。”
她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自找的啊,现在就有个机会,我本来想随便找个人的,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说:“难道是你的招婿评选结果出来了,本人毫无悬念地当选?那成啊,我们什么时候去办证?”
她骂道:“你他妈就瞎扯吧,快到我家楼下来,来了你就知道了……”
她再补充:“你记得我家在哪里么?”
我说:“记得记得,即使忘了路,闻着气味都能找到。”
她大笑,说:“那你就赶快,这事大着呢。”
挂掉电话,我猜测她所说的大事是什么,首先想到的就是看铁路,不由心里一紧,但再一想,她应该不会无聊到下雨天都去看铁路吧,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没辙。
我在美美家的楼下见到她,她打着一把破伞坐在一辆破三轮车上,破三轮车停在她家的破楼房下,破楼房屹立在粪海边上,构成一幅格外沧桑的画面。雨滴洋洋洒洒掉落在秽物里,溅起密麻的水泡,就像在沸腾一般,相当恶心。美美倒是一脸自得其乐的样子,根本无视周围的一切。
我刚停下,她手里的伞已经迎了上来,替我挡住了雨,我感觉暖和了很多。
我指着那些秽物说:“你叫我来不会是让我陪你一起看海吧。”
她拍拍三轮车,神秘地说:“看海有什么意思,我们来个更浪漫的,兜风去不去?”
我看了看这辆接近散架的三轮车,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问:“兜风?用这破三轮车?”
她很不屑,说:“你积点口德行不,什么破三轮,这可是本小姐的座驾,也算是香车,香车懂不。”
我仔细瞧了瞧这辆车,大笑说:“香车,你可算了吧,你自己闻闻这里的气味,确实挺香的啊!”
她嘿嘿地笑,说:“你少贫,说正事,你去不去?”
我心想这丫头不会又耍我吧,我说:“这么大的雨,你叫我骑着一破三轮车载你去兜风,喝风还差不多,我可受不了,不去。”
她从车上跳下来,乐呵呵地说:“当然,兜风只是顺便的事,主要目的是叫你去帮我运东西……”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单子,正经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本小姐是怎么当个体商户的么,今天就让你跟踪了解我工作的第一步——进货。”
我说:“原来是拉货啊,拉货就不能改到晴天去吗,下雨天驴还要打个盹呢。”
她瞪着我说:“你废话咋那么多呢,要是能改天我干嘛要今天去,家里没货了。”
我看了看天空,心想这雨也不算大,便说:“那成吧,如果我淋雨感冒了,你得替我付医药费,你还要在床头照顾我,给我敷热毛巾、给我喂药、给我讲故事……”
她大笑,说:“都行!如果你病死了,我还给你买块墓地,还给你刻块碑……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说:“墓地最好买双人的,如果将来你死了找不到落脚地,我还给你留着一空位,随时恭候你啊。”
她拍拍我胸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兄弟你的这份情,我提前领了。”
雨越下越大,我蹬着三轮车行驶在漫无边际的雨中,看着淅淅沥沥的风景,美美坐在我的身后,替我撑着伞,秋季的雨天街上的行人格外稀少,空气也惨淡惨淡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骆驼祥子,奔走在世界的盲点里。偶尔车子一抖,美美的身体碰到的我的背,我突然又觉得自己像一个陕北农民,驾着牛拉车,载着老婆去赶集。
她戳了戳我的背,说:“你骑慢点好不好,你真想把我颠下去啊!”
我说:“我已经够慢了啊,我想早点到,冷风吹得我瘆得慌。”
她说:“瞎吹吧你,才几月呢,有那么冷么?”
我回头看了看她,她倒是一脸乐呵的表情。
我说:“你高兴个啥呢,风都被我挡完了,你当然感觉不到,要不然你换到前面来试试?”
她不屑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专业呢,既然是车夫就得有个车夫的样子嘛,我叫你来是蹬车的又不是坐车的,要是我自己蹬,干嘛还找你来呢,哈哈哈!”
她的笑声充满了得意,在空旷的街道中回荡。街边一个卖烧饼的大爷被她的笑声吸引住,异样地看着我们,仿佛这样的交通工具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
我说:“得了吧,我也不会让你来蹬车,要是你在前面蹬,我一大男人坐在后面傻笑,人家看见了会怎么想,我岂不是要戴个面具。”
她笑道:“你明白就好,所以你就安心地蹬吧……骑慢点,别晃那么厉害。”
我说:“我只管骑,晃不晃这事就不归我管了,谁让马路长成这样呢……那你扶着我吧,扶着,不然你掉下去了我还得倒回来找人……”
这时车子经过一个坑,虽然我已经将速度减到很慢,但还是摇晃了一下,她双手猛然把我抱住,手里的伞掉在地上,我立刻感到劈头盖脸的凉意,不由一下颤抖。
她大笑起来,说:“我抱你你这么激动干嘛啊!”
我说:“我激动?雨淋着我啦!”
她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天空,突然变得兴奋,我正怀疑这丫头又那根筋不对了,她索性把伞扔进了车厢里,对我说:“你用最快的速度骑,赶快把这一段破路给我趟过去!”
我说:“你找虐呀,淋着雨跑?”
她点头说:“是啊,反正都淋着了……晃着比淋着还难受,快骑吧。”
我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骑得越快晃得越厉害。”
她摇着两只手,说:“我抱着你呀,不是你叫我扶你么,我抱你你还不满足?”
我一乐,说:“行啊,别说抱,你骑在我肩上都行。”
她揩了揩头发,说:“瞧你那副猥琐相,得了,快骑吧!”
她在我身后抱着我,贴着我,我却感觉不到温暖,只感觉满背的凉意,仿佛她是变温动物,或者说死尸,已经完全失去了体温,我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只是偶尔她的手指挠挠我的腰,我才猛然想起,我背后还吊着一个活体,那种感觉很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