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铁路的那一刻,突然有种踏上不归路的感觉,心里连连祈祷千万不要有火车经过,因为在我的心里,美美和它之间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她面对火车时的怪异举动,就像蛰伏在她表面粗粝之中的某种情绪,我不得知晓,但能感觉到她的不平凡,似乎那是一个神秘的故事。我心里默想:难道她真拉我来看火车?妈的,我怎么这么背啊!
其实不然,她拉着我在笔直铁路上走着,走向那片低矮的灰色楼房,她的家或许就是在那里的某一处吧。我们走得很快,准确地说是它拉着我走得很快,她就像一台充满活力的火车头,愉快地往前奔跑;我就是不能自主的车身,只能随着车头而去,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见到沿途的风景。
不远处一个巡道工人不解地看着我们,他一定把我们当成了殉情或者私奔的恋人。我也看着他,觉得是曾相识,再一想,不就是那晚我和东东看到的那个巡道工么。他看了我们片刻,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便继续低下头工作,用镐头把枕木上的石子移掉,动作熟练却缓慢。
美美拉着我在他的旁边停下,她叫他:“王叔!”
原来美美是认识他的。
他再次看着我们,一脸沧桑的皱纹,他打量了我,再细细观察了美美拉着我的手,笑笑问道:“美美啊,他是……你的……”
美美说:“我朋友啊,今天带他去我家。”
我也朝他礼节性地点头问候。
“哦!”他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说:“你给你妈妈说过了?”
美美说:“还没呢,一会回去她就知道了。”
他继续点头,说:“好,可好啊,你妈妈会高兴的。”
美美也高兴地说:“肯定啊,我这就带他回去啦。”
我彻底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交流什么,他们的对话就像暗号一般,里面藏着我不能知道的玄机,我正想表达一下我想要知道的欲望,美美却拉起我往前走,他仍在原地盯着我,满意地点着头,嘴里不断说:“好,早该这样了,这个家才全嘛……”
我满头雾水。
美美的家的确就在这群灰色楼房之中,走在巷子里,我才发现这些灰颜色都来自于楼房斑驳的外墙,上面刻满了时间留下的痕迹。楼房的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围裙床单以及各种型号的胸罩内裤,就像联合国总部门口迎风招展的国旗。我的身边不时有巡道工人经过,我才明白其实这里就是车站最底层工人们寓居的场所。
美美拉着我向经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人们都以各种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热情地和我问候,仿佛我来自火星,和他们长得不一样。我想既然人家都这样我也不能没素质吧,也挨个挨个地问你吃了没有初次见面你好你好。美美满脸的成就感,不断夸我乖,仿佛我就是她养的宠物狗,刚刚学会了用前腿和人握手。
刚转过一处墙角,美美说到了,我正要仔细看,却猛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让我几乎晕厥,我的鼻子正被一股强烈的臭味攻击着,我一边想妈的美美不会又捉弄我把我弄女厕所来了吧,一边调整大脑定神一看,我的个妈,眼前简直就是一个粪水积累成的汪洋,黄黑色的秽物从我的脚边一直漫延到对面那栋楼房下面,秽物呈固液混合状,粘稠度仿佛还很高,在阳光的照耀蒸腾下散发出不可抵挡的臭气,更要命的是一堆堆的苍蝇蚊子萦绕飞翔在空中,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
我目瞪口呆,看着美美,想让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嘿嘿地笑,耸耸肩,无奈地说:“爆管了,没办法啦。”
我说:“天呐,爆水管还能接受,爆下水道没人管啊?”
她说:“这里都是巡道工人和搬运工人住的地方,谁他妈管啊,凑合吧。”
我尽力控制呼吸的节奏,生怕某一次呼大了直接就休克了。
我指着前面的房子,问:“你家就住在这里?”
她笑着说:“是啊,你不是一直都想来么,后悔了?”
我说:“有那么一点点,都怪我之前没实地考察,没想到挑战性这么大,比过火焰山都难。”
她哈哈大笑,然后朝着对面的房子大声叫:“妈!开门!”
我很难想象在氧气如此稀薄的条件下她是怎样做到大声呼喊的。
三楼的一扇窗户里,破掉一半的玻璃里面,出现一张女人的脸,她打开窗户,看了看我们,尤其是看了看我,也兴奋地叫道:“好啊!就开!”
美美对我说:“走吧,我们上去。”
我面对粪海有所迟疑,问:“这个……怎么过去啊?”
她指着几块漂浮在秽物上的砖头,说:“踩在那上面,小心别掉下去了。”
我说:“我觉得不出意外的话我一定会掉下去的。”
她不屑地说:“瞧你还是个爷们,就那点出息,林童都能在上面跳着走呢。”
我说:“谁敢和她比啊,她走路从来都只用脚尖的……如果我真的掉下去了呢?”
她看着我,说:“如果你掉下去,我就在下面给你垫着,行了吧。”
我说:“你这话说得我心里可暖乎,我就豁出去了!”
她说:“那就甭废话了!”
说完,她抓起我的手,旱地拔葱,腾空而起,步履轻盈,飞身上砖,她紧握的手,像是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让我再一次感觉到来自她的柔美和力量,我也闭气凝神,气沉丹田,踮起脚尖,对准砖头精确下脚,步步为营,我们就像是比翼的侠侣,轻飞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之外,翱翔在世俗情仇的恩怨故事之外,很臆想、很诗意、很浪漫,不禁让我想起了一个名词:“轻功粪上飘”。
粪上轻飘过,点滴不沾衣……片刻间,我们已安全抵达对岸,我望着那片汪洋,感叹:“妈的总算过来了。”
美美一边上楼一边说:“你那么激动干嘛,我可是天天这么来来回回的。”
我说:“我有成就感啊,这个很强大,简直是对忍耐力和平衡性的双重考验。”
她回头看着我笑,说:“所以我觉得这管子不修也好,以后我选老公,第一个条件就是看谁能从对面走过来。”
我说:“那岂不是还要搞个智勇大冲关来海选?掉下去一定很好看。”
她停住脚,叉着腰站在楼梯上,说:“那到不用,本小姐会把合适的人都带来走一遍,谁能过就晋级,谁掉下去就活该。”
我说:“合适的人?你这个‘合适’有什么含义呢?”
她想了想,说:“就是我认为他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应该不会让我感到恶心的人。”
我向她竖起大拇指,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你们将会在一张床上睡很多年,而且还会换很多种姿势。”
她一听,愤怒,立刻做出她标志性的排人的手势,大有直接扑下来把我打飞的架势,我赶紧撤步后退,心里盘算她扑下来的轨迹,准备避让躲闪。
她突然又将双掌收回,用一种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温柔声音说道:“我怎么舍得排你呢,毕竟你也是经过了我的考验的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