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我一想不会又是美美从天而降吧,转头一看,居然是东东,他的另一只手向我递来一支烟。
也许是由于经过沉思的缘故,这个时候再看到他,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火气了,甚至觉得是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头,全然没有刚才那般对他的痛恨,我自己都纳闷是不是沉思真能让人提高思想境界。
东东一脸呲牙咧嘴的灿烂笑容,拿烟的手在我面前晃。
我看了看烟,说:“什么牌子的。”
他嘿嘿地笑,说:“软云,你最喜欢的,我刚买的,打算吃两天泡面了。”
软云是我最喜欢的烟,但对于我们这些永远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来说,它简直是巨大的奢侈品。每次我和东东闹了矛盾之后,他总会主动买一包陪着我抽,和我聊一会,我们就啥事都没了。我问过他为什么要买软云给我,他说一是因为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二是我这人就值几根烟,我听了总觉得心里很舒服。此时再看到他递烟给我,我的心也变得开朗,甚至还有一丝丝感动,我接过烟点上,两缕青烟冉冉升空。
东东说:“哥们,如果你还瞧得起我的话,就老实告诉我,这次的戏是不是让你排得很憋屈。”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憋屈……”
我看着他,接着说:“不过今天的事的确事兄弟我不对,是我太急了。”
“也不能全怪你,那小子也挺让我烦的,不过你也知道……”东东猛吸一口烟,接着说:“明年我们就毕业了,这应该是我在剧团做的最后一个本子,虽然我也不是有什么远大理想的人,但我总想把这次尽量做好,就像他妈这根烟,既然点着了,怎么也得抽完,浪费掉怪可惜的。”
东东这句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也觉得在职校这两年虽然什么都没学到,排了几个戏,怎么说都不算完全虚度了光阴吧。
我点点头。
东东抽完最后一口,扔掉烟头,接着说:“说实话,这次的本子你也知道烂的透顶,所以张志超那小子是我们这出戏成与不成的关键,你想想以前戏剧节人家用的什么道具,我们是什么那寒碜相……”
“所以呢……”东东认真地说:“只要熬过戏剧节,哥们你想把他怎么着我就把他怎么着,只要你一句话,老子犯法都干!你说行不?”
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有十足的诚意。
我说:“行,这事就不提了,我会接着排的。”
东东坐到我旁边,说:“张志超那边我会跟他说,反正我们签了合同的,他一个子都不能少给,要是他不乐意继续排就滚,大不了老子亲自上阵和你搭戏。”
我笑着说:“那敢情好啊,咱们一起和苏晓晓玩。”
他也哈哈大笑,说:“真要是那样,我倒要往本子里加些床戏……”
铁路旁绿灯突然亮起,火车要来了。
东东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然后问我:“不是有火车来么,怎么铁轨没声响呢?”
我说:“操,等你听到声音的时候你已经被压扁了。”
他迷惑,说:“小时候我在铁路上玩过,我记得火车来之前铁轨都会响的啊。”
我说:“现在都是高科技了,火车都是飘在轨道上面走的。”
他说:“那他妈还要轨道做什么。”
我说:“没轨道,火车认识路么?”
东东想了想,说:“也对啊。”
待我们站到一旁,一列黑龙呼啸着从夜幕里穿出,它雪亮的车头灯划破夜空,像是锋利的匕首,拖着它长长的身躯吼叫着,摇摆着经过我们的面前。地面的石子发出位移的声音,路两旁的树叶在颤动,我只感觉到一阵透心凉的风,在瞬间吹空了我的大脑,吹透了我的身体,我不由后退两步,臣服于它巨大的力量,那股让我仰望的力量。
火车走过,耳边万籁俱寂,仿佛原子弹爆炸后的死寂。
东东看着火车离去的方向,感叹道:“火车他妈真猛。”
我说:“火车没妈,只有爹。”
他不明白,问:“火车有爹?谁啊?”
我说:“瓦特啊。”
他说:“瓦特是谁啊?”
我说:“你可以去死了,瓦特就是发明蒸汽机那人,火车他爹。”
“哦。”东东点点头,说:“原来是瓦特啊,老子还一直以为是牛顿呢!”
他接着说:“不知道这个,不会有要去死那么严重吧。”
我笑着说:“这个连美美都知道,你他妈还不如一个女人。”
“美美?”东东想了想,说:“不就是那个熊猫妹妹么,这可真奇怪啊。”
我说:“人家知道瓦特有什么奇怪的。”
东东说:“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会和他讨论瓦特,我觉得这怎么都不是正常的男女之间应该讨论的话题。”
我说:“那正常的男女之间应该讨论什么”
他想了想,说:“就一般的关系来说,应该讨论什么麦当劳啊、香奈儿啊、哈根达斯啊,关系好一点的就讨论杰士邦啊、杜蕾斯啊什么的。”
我说:“你他妈真该被送去人道毁灭了,那些玩意用得着讨论么,都是买了用了再扔了的东西,瓦特是什么,是科学家,是一个性质么?”
东东笑笑,说:“我也知道啊,我总奇怪,美美怎么会和你讨论瓦特,难不成她在研究火车?”
我看了看远处铁路旁边那些低矮的房子,说:“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她家住在铁路旁边。”
东东循着我的目光看去,问:“就住在那边?”
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附近,上次我和她来过这里。”
“哦哟!”东东像是大悟,说道:“我就纳闷为什么你出了学校就往这边走啊,原来是有别的想法。你是不是约了美美啊?看来我不应该跟着你来啊。”
我说:“哪是呢,我只是随便走走。”
东东又摆出他那副猥琐的表情,口水吧嗒地问我:“哥们,是不是你和她在搞什么呢?说实话啊,我支持你哟!”
我骂到:“操,你他妈是人还是一个器官,我们就是朋友,上次只是散步到这里来的。”
他说:“你们可真特别,居然散步来看铁路。”
我说:“你以为老子想啊,是她硬要我来看铁路的。”
东东沉思片刻,说:“反正我搞不懂你们在做什么,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们真能在一起,我希望你们都好就是了。”
我说:“你没事矫情什么呢,剧本撑多了。”
他呵呵地笑,然后看看表,说:“我们该回去了,不然看门那老头又该关门放狗了。”
我说好,然后再望了铁路一眼,那两条长长的轨道从黑暗中来,在黑暗中去,只留给我短短的一段,像是可怜的施舍,只是因为我太渺小,用尽目光,也无法拥有它的全部。
东东也跟着我回望铁路,目光惆怅,但我估计他是以为我在看什么稀奇东西。
正当我们回过头来,猛然被吓了一跳。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向我们走来,脚步缓慢,步履蹒跚,只传来细细的踩踏石子的声音。
东东说:“妈呀,不会是鬼吧。”
我说:“不会,你见过鬼用脚走路的么?”
他说:“那倒是没见过。”
我说:“那你怕个毛啊,鬼都是飘的,走着多累啊。”
东东说:“我他妈又没见过鬼,怎么知道它是走还是飘。”
正说着,黑影已经走到了我俩面前。我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个下班回家的巡道工人,四五十岁模样,瘦小的身躯,肩上扛着一个大大的铁镐,他眼窝深陷,用木然的表情看着我们,擦肩而过,留下一阵我无法形容的特别的气味,类似来自铁轨和枕木的气味。
我看着他走向那片房屋低矮的居民区,原来那里就是他的家。我在想,他的生命与铁路的交集,或许大于任何一列火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