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跟三姐吉弟子在大圩上分手,吉弟子回船,她回到家中。爹爹妈妈已经上了铺,但房间里灯亮着,还没睡呢,在等她回来。妈妈听到她回来了,说,洗澡水在锅里,洗个澡、早点睡,明天不收麦,也有好多事要做呢,你还要去帮兰香子栽早稻秧,老杏鸾来约过你了。她答应了妈妈,就搁了大澡桶,去打了洗澡水,关了大门,摸着黑洗了澡。一天下来,做这么多事,走这么多路,说这么多话,是感到有点萎了,就到自己房间睡觉。才睡下,有人敲她的窗子,喊她,她一听,是金粉,立即想起金粉呕吐的那样子,心里就别别的跳,估计金粉有甚不好的事情要跟她商量。睡意立即就没有了,她到妈妈房门口说,妈妈,金粉来找我谈心,我就在山墙外面跟她谈,你们睡吧。妈妈说,你们谈吧,谈几句就行了,明天要起早帮人家栽秧呢。她答应了妈妈,就开了大门,掩上,去会金粉。
金粉在外面等她。她说,我们到山墙那儿谈吧。简明扼要一点,明天我要起早帮人家栽秧呢。金粉说,好吧,不能让你爹爹妈妈听到,现在只有你晓得。
啊,我晓得甚的?
我要告诉你呢,我有了。
有了?
你不是看到我在渠道那里呕的吗?
啊,你,有了?
是的。金粉软弱的叹息了一声。
你,你……。她感到说不下去,因为金粉是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姑娘,而且连亲也不曾订呢,竟然怀孕了,这不是很大的丑事吗?这丑事后面,会有甚怕人的事情,她真不敢去想,可是,金粉却来找她商量,她能有甚办法帮她呢?四周远近“呱呱呱”一片青蛙叫声,好像在发出很大的嘲笑似的,连她也都嘲笑在里面了。她真感到头在发大。
我不怕,我就这样子。金粉说。
那你?万一看出来了,你咋办?她问。
看出来了,我就承认。
承认?
承认我们是自己愿意的,我愿意做他的婆娘,到他家去。
他?
就是吕子阁!
噢!他!
就是二瘌子。不行吗?金粉口气竟有点凶。
行,行,我没说不行……。她连忙说。
我爹爹一定不同意的。金粉说。
是的,金粉家和吕子阁家都住在东河帮子上,房子靠房子,两家动不动就吵架,不为一点点事情也能吵起来,一个不让一个,过得跟仇人似的。过去在大队部开社员大会,邱主任坐在主席台上,不止一回举例说,这两家,过去都是贫农成份,为甚这样不能团结?看来,人光是讲成份还不行啊,还要讲思想呢。以后再这样吵架,就让你们拆屋搬家,分到两个生产队去!邱主任在大会上说了之后,两家确实能熬个几天不吵架。现在集体散了,不开社员会了,邱主任不做报告了,人都自由了,没人坐在台子上说东说西了,就只好由他们这样吵下去。吕家过得不好,虽然有三个男子汉,中等的个子,壮壮实实,但会吃不会做,做起活来又笨又慢,老婆娘也是这样,家里过得又脏又乱,你在门口看到里面就不想伸腿进去。还有一个奇怪的是,这一家人,从爹爹到三个儿子,都是瘌头,稀毛光皮的,很难看。难道瘌头也会传胎吗?或者就因为家里过得不卫生都传染上了?没有人能说得清。吕子阁的哥哥大瘌子叫吕子奎,搭了个细屋,结婚住出去了,婆娘是贵州过来的蛮子,细细的个子,小母鸡似的。几千里路呢,不晓得是咋嫁到这里来的,听说是花了一千块钱“介绍费”。一千块可不少呢,一亩田上苦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实际上变相地就是“买”了个婆娘嘛。凭吕家的人一个个过得那样子,要正正规规订到亲,很难,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一模一样的大瘌头,哪个喜欢?腻怪还腻怪不过来呢。但金粉就暗地里跟二瘌子吕子阁好上了,好到了这个样子,到底是咋回事呢?她也不想问金粉,这是人家的秘密嘛。
你说话呀。金粉倒来催她。
我?我说甚的呢?她说。
你说我咋办?金粉说。
你?你不是说你不怕的吗……?她说。
怕是不怕,但两家本来就前世有仇似的,现在为这事,不晓得要闹成甚样子,又墙靠墙在一起,假如他家住得很远,那倒好了,我跑过去就行了,我不怕的……。金粉虽然说她不怕,其实还是说出了担心。
她说,是的,如果住得很远,跑过去就拉倒了,现在山墙靠山墙的住着,跑过去也是头一抬眼一睁就看到,这咋弄呢?
她这样说,等于甚话也没有说,但对这事情,她确实也说不出甚主意来。
但金粉听了她的话,倒好像立即就有了主意,说,我不怕,我老起脸来过,我只当我跑得很远很远了,我只当我家不在旁边,在很远很远,我只当那不是我的家,我只当我就没有他们。
你,你能这样吗?
我就这样,我来跟你商量,我就这样。
你怀上了,又不能说出来,自己要保重啊。她说。
我晓得,我没事。好吧,你去睡觉吧。
好的,我明天还要帮兰香子栽早稻秧……
她家早稻秧咋栽晚了?
我不晓得。
好的,我走了,二瘌子在等我呢。
金粉走了两步,又回头,小了声对她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桃红跟长山好呢。
啊?真的?她感到头皮发麻。
当然是真的,只有我晓得,有天晚上我也是跟二痢子在外面才分的手,回头我碰巧看到他们两个躲在菜籽田后面做那种事,我看了好一会儿呢,他们真是做上了,做了好半天,啊呀我就不跟你说了,你不懂你不懂。
噢,噢……。她含糊地应着,心跳一下比一下重。
我走了,你不能说呀。
我不会说的。
金粉走了,她赶快就进屋去。
她的心跳得“扑咚扑咚”的,桃红的事情比金粉的事情还要让她害怕,金粉的事情好像倒已经不算太严重了,因为难道金粉不能自由恋爱、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吗?按道理讲是能的。金粉这丫头有点硬头犟脑,又有点头脑缺少,从小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做下这样的事情也似乎是很自然的。但桃红不同啊,长山有婆娘有家庭而且儿子都五岁了,她咋能跟他好呢?她跟他好了之后又能有甚好结果呢?她能让长山离开许万财家、到她家里去吗?她真的想这样做吗?这简直一点可能也没有啊!看来,金粉家与二瘌子家大吵一架免不了,但这两家吵惯了,吵过之后也就拉倒;而桃红的事情以后会是个甚情况、甚结果,她一点也不能预计得到,这又让她想起了大姐夫的爹爹的事,世上原来就是会有这样一类的事情的啊。金粉和桃红这两个人的事都不正常,一个比一个怕人,她却都晓得了。金粉这死丫头,存心让她这一晚睡不着觉啊。这些事情是不可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听进去就在头脑里生了根忘不掉了,让你心里乱得很。一旦丢人现丑是多么可怕呀,可是她拉不住她们,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真想不到她本来对桃红的一点疑心,就这么让金粉的一句话证实了,而且情况已经是严重到不可思议。她关了大门,上了门闩,用大凳抵住,好像要把那一切关在外面,但哪里能关得住,都到了她的心里了。金粉这死丫头呀!
这一夜,果然没睡好,乱草乱麻一样尽做“想象儿”,甚至说桃红竟然把长山领进了她的房间,又说金粉伙着二瘌子来跟她打架,她喊海波哥哥,可是海波不来保护她,反而在一旁傻笑,把她急死。早上是妈妈来把她叫醒的,她还在梦里面急呢。起来后,走路有点冲冲的,到河边洗了脸,才清醒了些,做的梦也忘了大半。回到屋里,妈妈说,我到你房间里,看到你没醒,身子一孓一孓的,估计你在做甚难受的“想象儿”呢,所以要喊醒你,不让你再睡了。她说,是的,我做的“想象儿”又乱又难受,金粉这丫头昨晚来说了一些事。
这丫头,脑子小,做事没头,又死犟,你别睬她。妈妈说。
噢。她应了一声,但认为,金粉儿虽然是有点像妈妈说的这样,但也不能说她不是正常的人。
爹爹站在门外望天色,说,天是好了。又朝东边大圩上望,说,桂香、小留留今天要家来了。
妈妈说,家来也没有这么早啊,在那边吃了早饭,还要走十里路呢。
嫂子和小留留家来,她就要到新屋去陪她们过夜了,关心着她们母子,像做她们两个的警卫员似的。老屋这边,她一个人在东房间,爹妈在西房间,爹妈关心着她,像是做她的警卫员。
吃着早饭,爹爹给她和妈妈布置劳动任务了,说,小英子早上是去帮兰香子栽秧,妈妈到南头去给棉花钵子除草。早稻田别忙灌水,搁它一天。下午家里要翻稻积子。晚上要把场再做一下。
她说,桂香要在家就好了,让她去帮兰香子栽秧,我去除棉花钵子草,妈妈在家带小留留。
爹爹说,桂香还在董家庄那边呢。我晓得你是不愿意跟兰香一起做生活,她不活泼,像木头人似的,一句话没有,说个笑话、唱个秧歌就更不会了。但是明天我们就要用到长山,要请他过来挑麦把。你们姑嫂两个挑不动,他一担能挑八个大麦把,你们一担只能挑两个,还挑得呲牙咧嘴,靠你们不行,家里面要有男子汉啊。今天你不去帮兰香栽秧,明天怎么好请长山?现在种田,就靠换工。大麦、小麦,都要请长山来挑把。长山靠我们家只有几步,喊起来方便,这娃儿做生活好,肯卖力气,不多言不多语,是个好青年,唉!
好青年,你叹甚的气呀!大清早的。妈妈责怪说。
不说了,不叹气。爹爹连忙承认这个错。
爹爹叹气的原因,她也猜得到,是说长山招在许万财家有点委屈、显得不合;妈妈的意思是不要管人家的闲事,要管也管不了,各人家都有自己的难说难讲的事情。她说,好吧,我就去帮兰香子栽秧。
听说老许万财不大好啊,没几天的人了。爹爹又说。
唉!这回是妈妈叹了一口气,随即又说,总算是有儿有孙的走。
他哪有儿子啊?她问。
就是长山呗,他姓孙,招进来就算是老万财的儿子,生的细小的就姓许了,小国宝大名叫许国宝,血纸是请我去代写的。爹爹说。
血纸?
说来话长,栽秧去吧,回头再告诉你。
她只好带着这个疑问到田里去。她想穿鞋的,爹爹说,穿啥鞋,你是知青啊?赤脚去!
她愧然一笑,就赤了脚出去。兰香子家的早稻秧田在东头。她到达的时候,看到长山挑着一担秧,在田埂上快步的走来,而水田里的秧把儿差不多已经撂满了,就等着栽插,说明着他们小两口起来很早。
小英子来啦!长山歇下担子,朝田里撂秧把补着空缺,跟她招呼着。
来了。兰香姐姐呢?
还在秧池那里起秧,马上来。你先歇一会儿。
不用歇,我到那一头去先栽起来。
不着急,就一亩多,你们两个半天可以完成。
长山挑着空担子矫健的走了,她望了一眼他的后相和走路的样子,真是男子汉呢。想起昨晚金粉告诉的可怕的秘密,就赶快低了头,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惹出大祸来似的。
旁边远远近近的田里,都有人下田了,有的栽秧,有的除棉花钵子草,有的给棉苗追尿素,有的做场,各家忙各家的。
她从田埂上走到田的那一头去,把裤脚子卷卷,下了水田,栽起秧来。眼前栽出一张方桌大的时候,兰香子来了,挑来了一担秧,歇下担子就下田。长山没来,这里是用不着他了。
她说,兰香姐姐来啦。
兰香子“哎”了一声,声音也不高,算是回答,闷了头就栽秧。
栽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云雀子在天上一个劲的越叫越快活似的。忽然,听到人们乱嚷,抬头一看,金粉老远朝这边奔过来,后面是金粉的爹在追赶她,远远近近的人们“呕!呕!”发出欢呼一样的声音。她的心往下一掉,估计到金粉的爹追着金粉是要打她呢,金粉的事情肯定是在家里瞒不住、暴露出来了。
秧是栽不下去了,兰香子也停了手,直起身,站在田里看着金粉被她爹追着,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金粉怀着呢,也不晓得几个月了,可不能出事啊,她担心着。
金粉从她们这边田埂上奔过,奔向人多的地方,看那披头散发衣服乱乱的样子,在家里已经被打得在地上滚过了;金粉爹手里拿着一个用秃了的大扫帚,满脸怒气,凶神似的追了过去,嘴里骂着:打死你,打死你这个死不要脸的瘟东西!
眼看金粉就要挨追打到,忽然,冲上几个人来,抓住了金粉爹的膀子,拖住他,夺了他手中的秃扫帚,扔在地上。一个是大瘌子吕子奎,还有他的贵州婆娘,一个是瘌子爹吕惟仁,他们一齐像拖住一个甚野兽似的,让金粉的爹既不能追又不能打,只有跳啊蹦的,狂怒着,嘴里不停地骂着金粉。吕家的人是在保护成了他们家的人,而且还怀了他们家的种呢,看来他们都晓得金粉跟吕子阁的事了。金粉得此机会,站住不跑了,掉头对她爹说,我不家去了!我现在就到他家去!我生是吕家的人,死是吕家的鬼!你们只当没有我这个人,我也只当没有你们!这丫头说了这些绝情绝义收不回头的话就快步地走,往跑来的那方向走。金粉的爹仍被吕家这几个人抓紧了不能动,只见他掉过头朝吕惟仁脸上吐了一口,骂着难听的话,吕惟仁也不回骂,也不擦脸,就只是死死的抓住他,让他不能动也不能跑。吕惟仁对金粉的爹说了甚劝解的话,但金粉的爹立即对吕惟仁破口大骂,意思是绝不答应、绝不和好。吕家的人就让他骂,只是手不松。只见金粉跑远了,吕家这三个人才放了金粉的爹,金粉的爹立即扑上去揪住吕惟仁,但大瘌子和他的婆娘又冲上去救吕惟仁,缠成一团。这时四周的人都放下农活,簇了来,站在一定距离之外,有的说着风凉话,也有人开始劝金粉的爹,人们笑着、说着,当成是一出好戏似的,并且煽风点火。自从生产队集体解散之后,还不曾有这样热闹过呢,都好像是趁机来“集体”一下。
吕家的三个人不知咋的一推,金粉的爹踉跄几步跌进了渠道,完全仰倒下去,水淋淋的站起来,成了一个落汤鸡,渠道里是齐膝深的水,他浑身又是泥又是水,还有几根水草,样子是倒霉透了,像一个被人们围困着戏弄着的野兽似的,人们大笑起来,又忽然不笑了,似乎开始同情他,看着他爬上了渠道,只见他气恨恨的,斜着头,想要咋样,又无可奈何,真是天下最不幸的爹了。
你们等着,我放火烧你们!
金粉的爹朝吕家父子放出这句狠话,头斜斜的气恨恨的走回家去。
一出大戏结束了。她低下头去栽秧。兰香子好像早就一直都在栽秧,对这样的热闹没有多看。
一个男人的喉咙怪怪的唱起秧歌来:
油菜上开花满眼黄啊,
槐树上开花四边香……
唱了这两句不唱了,有人鼓动说,要唱就唱到底呀,于是听到又唱:
番瓜儿开花要配公母啊,
豆角子开花是结成个双!
于是一片笑声,但一切似乎也就“戛然而止”了,田里的生活不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