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长山家的早稻秧,她和兰香子两个,正如长山事先估计的,确实半天就栽好了,秧把子也不多不少正好用掉,看来,长山虽然沉默寡言,做事骨里精明呢。
她栽好最后一把秧,直起身,望着满田刚栽好的嫩绿的秧苗儿在水田上随风摇曳着,虽然有点瘦弱孤单的样子,但都稳稳当当被栽在水下的烂泥里了,它们的根马上就会咬住烂泥,让自己吸收到水和肥,活棵、成长、分蘖,每一束秧都互相紧紧靠拢起来,于是满田长成碧绿一片、密不透风,像是给地面盖上一大张厚厚的翠绿的地毯。
她们两个坐到渠道边把脚上的泥洗洗,这时田野里的人们已经都回家吃饭去了,她们两个是最后收工的。她多么想和兰香子说几句话,说说她们都亲眼看到的金粉挨她爹追打这样叫人心惊胆怕的事情,但兰香子并无要跟她交谈这些闲话的意思,真是心如铁石或者是木头一样,她也就不必开口攀谈了。她想,假如长山跟桃红的事情是真的,假如有一天这事闹了出来,兰香子是不是想和人诉说几句呢?难道那时还是这样闷声不响的吗?她为自己忽然有这一想法而打了一个寒颤,头皮麻怵怵的。
家去吃饭吧。她看着兰香子,有意主动地说。
家去。兰香子眼睛看着面前的地,只用两个字回答她,好像就连说了这两个字也是嫌多说了话的,而且声音低得差点她就听不见。她帮她家栽了半天的秧,虽然是换工,但不该连客气话也不跟她说一声呀,真是木头似的一个人。咋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呢?真是弄不懂!
两人就一前一后,在田埂上各自回家。人跟人之间,这样子也太寡淡了。
阳光灿烂,云雀子一个劲地在天上欢乐地尖脆地叫着,好像永远不知疲倦,麦子好像是被它们这样叫黄的,菜籽是被它们这样叫熟的,天气也好像是被它们这样叫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热起来的,遍地的栽下去的秧苗就在它们不停的叫声中用力吸收着空气、阳光和水肥,很快就要把深绿的颜色布满田野,并且日夜散发出醉人的清香了。
回到家里时,妈妈在房间里跟人谈心,是二瘌子的妈,不用问,一定是来求妈妈帮忙跟金粉家圆弯的。爹爹不在家,不晓得上哪去了,或许也是为这些事呢。她不去打扰两个妈妈谈心,提了小水桶,拿了鞋子,到河边去,先提起一桶水来放好,然后在码头上坐下来,两脚伸下河,在明显流动着的河水里泡着,让水里的寸把长的小鱼儿在她脚上啄来啄去,挺惬意的。一会儿,洗好了脚,趿上鞋,又洗了脸,而后提了小水桶回厨房。查看了一下,锅里饭菜都弄好了,但都还没有动,家里是在等她回来开饭呢。她忽然觉得家里像是缺少了甚似的,想了一下,是桂香嫂嫂和小留留还没有家来,明天一早就要割大麦了啊。她站到路上去望,正好就望到了,老远的是桂香嫂嫂抱着小留留来了。她急忙拔好了鞋后跟,高兴得甚似的跑了过去。
姐姐!小留留!她叫着,快步走上前,向留留伸出手臂。
小妭子!留留叫着她,从桂香手上向她伸出双手。
她抱过留留,喊了一声小乖乖,说,才过了几天,你好像又长高长重了,小妭子以后要抱不动你了。这时她想起长山喊妈妈为“妭子”的样子,又想到桃红。
嗨,那边不放我家来,我说不行,我这边也要收大麦、收菜籽,就小英子一个人不行。桂香说。
是的,你如果不家来,明天我真要坐在麦田里哭了。
海波可曾来信啊?
来信了,争取五月底家来。
五月底,还“争取”!要等他十天半月的呢。
大约能赶得上收小麦吧。、
这十天半月的我们两个人就没指望了,要苦得像鬼似的了。
两个人笑了起来。说着已经到了家。妈妈迎了出来,喊着留留,抱了过去,但才抱到手,留留要下地,自己跑进了屋,去骑在他的小椅子上“的的、嘟嘟”开起了汽车。这把小椅子是特地请木匠给他打做的呢。
二瘌子的妈妈已经离开了。爹爹还没家来。
她问,爹爹呢?
妈妈说,金粉妈妈把他喊去了,让他去劝夏文山,他要杀人放火呢。
为甚的事啊?桂香问。
回头再说,吃饭吧。妈妈说着进了厨房。她忙着哄小留留洗脸洗手。桂香收拾大桌子。
爹爹家来了,一见到小留留,脸上就笑迷迷的了,俯下身来跟小留留说了几句逗笑的话,但小留留并不睬他,只顾自己开着他的汽车,嘴里“的的嘟嘟”着,围着大桌子转。爹爹对小留留说,“小心别压了自己的脚!”说着就给自己倒了酒,坐下来。中午一杯(一两),晚上两杯(二两),是每天少不了的。酒从北大河对过粮站上打来,大糠酒,二角五分钱一斤。
她想问妈妈,二瘌子妈来说甚些?她也想问爹爹,有没有把金粉爹爹劝说下来?但她有点不敢问,因为金粉是做下了“大姑娘”最不该做的事情,她也已经可算是“大姑娘”了,这种事情她还是拿耳朵听、拿眼睛看,不要多嘴。
小留留吃饭是一半自己吃,一半要他妈妈喂,成了饭桌上大家最关心的事。几只吆不走的鸡就围在小留留脚下,等着他掉下的饭食。以前家里有一条黄狗,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它也在桌子下面等食吃,后来有了小留留,怕它咬了小留留,被爹爹牵到哪里去卖了。妈妈晓得后,责怪爹爹:你这老头子,一条狗,你要么到远处去送把别人,你卖它做甚的?爹爹说,人把畜生养大,就可以卖它。妈妈说,狗跟猪不同,狗通人性呢。爹爹说,狗能通多少人性?它要能通人性,就不会咬伤人了,让人得了狂犬病,可不得了。自古畜生就是畜生,可以杀,可以卖,牛都能杀,牛才真通人性、真好呢,狗能比牛吗?妈妈也就不再说甚的。
饭后,爹爹说,我要躺一刻儿了。他就到房间里去,只一会儿就传出鼾声来。
桂香搀了留留,到她自己的房子里去收拾收拾,就在老屋的东边,是三年前为了给海波结婚,爹爹张罗着盖的。用了一万四千块青砖红砖、一千片青大瓦,是爹爹拜托了他的老朋友批到的条子,要的人多呢,不找关系买不到。批到条子之后,请了挂桨机船,往西几十里,到汉留公社的一个大窑上去装回来的。前前后后,“飞马”香烟还用掉好几包呢。砖瓦的数字和价格,爹爹照例都记在日历纸上,这是爹爹过日子的习惯。爹爹说,每一片瓦都经过了他的挑拣,用他的指头敲着听过响声,一片大瓦一角二分五厘,每一片都不能马虎,有个小裂纹也不能要的。这是家里第一回盖瓦屋呢,老屋这边还是土墼墙、麦草顶。给海波哥哥弄屋,爹爹忙得可高兴了,整天笑迷迷的,喉咙高高的跟人说话。房子弄起来不久,海波就从部队家来结了婚,那边就成了他们小两口的家,只不过至今并没有单独过日子,因为海波不在家嘛。
妈妈从房间里拎出一个蓝布包袱来,对她说,我马上家来,你歇歇,下午要翻稻积子。
你到哪去呀?她问。但其实问着时心里也估计到了。
妈妈说,我到夏文山家去,为金粉的事情。
她明白了,妈妈手上拎的一定是二瘌子妈妈拿来的东西,要请妈妈给夏文山家送去,算是要娶他家姑娘的大礼,想来这礼是非补不可的,也为的是缓和矛盾。金粉这会子一定是躲在二瘌子家不出来了。
她晓得,她的爹爹妈妈算是周围岁数大、人缘好、受人尊敬的人,总是被请出来说公道话,所以金粉的妈来请了她的爹爹,二瘌子的娘来请了她的妈妈,这两家为金粉和二瘌子结下的怨恨疙瘩,就全靠她的爹爹妈妈去从中拉和劝解了。
她正在用检布抹桌子,觉得门外有人,转身一看,是放炮船上的那个青年,咋跑到她家门口来了?她心中暗暗惊讶和提防着,那青年倒是很礼貌似很和气(这无法不让人有好感),说,你好呀。她只好回答他:你好。青年说,我是路过,看到你,原来你家住在这里呀,真是有生活气息!她忙说,你小点声,别吵醒我爹爹睡觉,我拿张凳,你坐到树底下去歇歇,我倒杯水给你。青年说,好的好的。就接了大凳,坐到大楝树底下去,她倒了一杯开水给他。他起身接过,说,谢谢,我确实正要喝水呢。
她到厨房去洗了碗筷,出来一看,船上的青年还没离开,杯子里的开水已经喝光了,她拿了杯子,青年说,不要倒水了,我不喝了。她就问,你有事吗?青年说,我没有事,我是走走玩玩,看看农村风景。我姓刘,你可以叫我小刘。
对,他叫小刘,她听桃红说过的,可刚才一时也没想起来。从她家门前,可以望见河对过桃红家那边,小刘正朝桃红家那边望呢。她的心“别别”地跳起来,因为想到了金粉说亲眼看到长山跟桃红暗里已经有那么好了。于是她觉得这个小刘有点痴、有点可怜,可是她不能说破,只好由他去。
小刘对她说,我看到你在桃红家磨米粉的,你跟桃红,应当是好朋友呀?
小刘这是要套她的话呢,她说话得谨慎。她说,我们是同学。
小刘马上很高兴,说,啊,你对她一定很了解啊。
小刘这句话立即又触动心中所藏金粉所说的那个秘密,这个秘密却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她忽然灵机一动,反问他,你是来找她的吗?这一问,说话的主动权就到了她这边,免得他老是问个不停。
小刘说,我是来找她的,我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对她说,你能帮我去把她叫过来吗?有些话在她家里不大好说。对她说这些话时,小刘的样子很老实、很诚恳,身上的那点城里青年的派头少了好多,似乎显得有点可怜了。
有种复杂性让她心里为难,但她没有理由拒绝小刘,她不能说“我不去”或“我不好去”,那样反而话多了。她说,好吧,你坐在这里,我替你去望望她可在家。
说到此,她发觉自己说话已经有了一种分寸,她对自己能这样随机应变,感到很满意。
嗳!小刘很感谢、很高兴、很充满希望。
其实,啥都不晓得,而又这样有点痴的小刘,让她很为难,也让她很同情,但她又只得装出啥事也没有、很轻松很乐意的样子。
她就去了。经过兰香家门口,兰香在喂猪,长山在给一把镰刀安柄子,他的儿子小国宝坐在他旁边地上抠泥土玩。长山看到了她,说,小英子,你家明天割大麦嗳?她说,是的。长山说,我明天下午给你家挑把,啊?她说,好的,我家就是要请你呢。长山说,不要请,大家换工嘛,你给我家栽了秧,我应当给你家挑把。她说,我家大麦田是一亩六分,我跟桂香割到下午就差不多了,到时就请你去帮我们挑把。长山说,行,我一个人就能完成,不要你们烦,反正给你们挑到场上去。她说,好的,挑过把你到我家吃晚饭。长山说,不要,我家又不远,家里有得吃,反正是个吃,都一样。她说,你忙,明天等你挑把。她就从长山家门前走过去,要绕着河走,走到桃红家去。她是去告诉桃红说小刘来了,这似乎倒有点跟长山起矛盾了,她感到不应当缠到这些事情里面来,可是没有办法,她已经答应了小刘。正踌躇间,有个情况救了她,她看到老贵明和他的老妈妈两个人正朝北走,这是要到哪里去有事,可以让小刘自己到桃红家去看桃红可在家。她就往回走,长山说,咋走走又回头了?她说,我想喊我妈妈的回家的,想想不喊她了,她在金粉家里谈事呢。长山说,噢,对。
她回到家门口,小刘就朝她后面望,希望桃红就在她身后,其实哪有那么快啊。她说,不用去喊她了,我遇到她爹爹奶奶都出去有事了,她如果在家,就只有她一个人。小刘连忙起身,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又对她说,你既然是她的同学,可能从小也是好朋友吧?她点点头。小刘说,我就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你,我遇到她,就先跟她熟悉了,没有遇到你。
小刘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她不好回答。还好,小刘继续说,桃红担心跟我上船就不能照应到她的家里,其实不一定的,你看我们的船停在这里半年了也没动身,她不是照样可以家来吗?我们就负责苏中地区,不会跑得很远的。
她听了只把头点点,不好说甚的。
小刘又说,其实她也许只是借口。
对小刘这句话,她也不好回答,她沉默着。小刘就赶紧地走了。他是必定要经过长山家门口的,就不晓得长山可认得他,也不晓得他可认得长山?桃红是有点乱了,倒要看她对这事到底咋办。据金粉所说的情况,那么桃红想跟的人是长山,而不是这个小刘。这种情况下,小刘就是一个不明情况的呆子了。但是桃红为什么不明确拒绝小刘呢?不过,她刚才也太老实了,咋就替小刘做起联络员来了?可是咋样才推得掉呢?她觉得自己有点笨。
爹爹起来了,喊她,小英子,带瓶水来。她从厨房拿了热水瓶送去,给爹的茶杯里倒开水泡茶,放下水瓶,她坐下来,轻声说,爹爹,这会儿没旁人,你把“血纸”的事情简单说把我听听。
爹爹说,噢,你倒记在心里了。这事情有甚听头?是人家的秘密,不能随便说的。
她说,你答应告诉我的,我会保密的。
爹爹饮了一口茶,说,只告诉你,你在外头可千万不能谈起。她说,家里的话,我从来不在外头谈。爹爹说,嗯,对,要记住“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不介意的一句话,能惹出大祸来。
她特地站到门口去朝外一望,回身坐下,说,没人来,你快说吧。
爹爹说,血纸,就是写个据,用针戳破手指,挤出血,按上血罗印。
做甚用呢?她问。
爹爹说,比如,孙长山招赘到许万财家来,就要做这个形式,请人写,也就是请我写的:“兹有孙长山自愿入赘许万财家,所生子孙皆姓许,不得有违,特立此据,玉皇大帝,十殿阎罗,当方土地,神目共鉴。”写好后,长山要划押,也就是签字,还要盖个血罗印。到许万财离世的时候,要把这个东西给许万财带在身上,从前是一起下棺材,现在是一起火化。到了阴间,许万财就不算无后的人,有些刀山火海恶鬼为难的地方就通得过,“血纸”就是在阴间开路的路条。
她听了觉得汗毛竖起来,说,我的个天,这么怕人!这不是老迷信吗?
爹爹说,嗳,迷信归迷信,到时候就相信,其实做的个形式,做了不为多,不做有欠缺,这也是一种“礼数”。农村里没儿子的人家,日子难过呢,生不顺心,死不安心。所以,招女婿家来,自古也是一件大事情啊。
她说,这个形式不好,这不是跟卖身契差不多吗?做女婿的这个男子汉,心里头不是一辈子会感到窝囊、委屈吗?
爹爹说,话不好这样说,这是事先谈好、双方愿意的,不要去多想就是了,其实说穿了看破了也就是一个形式,不要当个事、不要放在心上就是了。你光身一人,到人家来,人家的家私田产,人家的女儿,都给了你,你白白的得这一切,条件只有一个,就是给人家当儿子、生孙子,永世不得反悔,其实儿子孙子还不是你的?为了防止反悔,就只好行这个“礼数”、讲这个迷信,也是做个束缚。当儿子不是好当的,要孝顺,要劳动,要对这个家庭负一切的责任。连个形式也不做,一点儿“礼数”也没有,不是太随便了?所以社会认为,还是有这个形式比较好。不过,人啊,为这个赵钱孙李,太认真。何必要男子汉这样立据呢?人是有血气的,他因为这样立据,心里不痛快,就不好,多少矛盾就从这里来了。最重要的不在于立据,在于人好不好,要把人看准了。但人的心又是活的,今天好,明天不一定还好,到时会变。这事情总之没有万全之策,还是自己有儿子最保险,所以哪家不巴着生儿子、抱孙子?但是有儿孙的人家,儿孙就一定好吗?也不一定,窝囊的,迕逆不孝的,多的是!可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孙,虽然为儿孙气死了,死的时候眼睛能闭,因为心想自己是有儿有孙的,能下去阎王!人就是这么回事,有这些小盘算,其实也是自己哄自己,天上要真有菩萨的话,菩提看到人这样愚蠢,也没有办法来改变。
听到最后,她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
爹爹说,当然,这些迷信是啥时候咋样说起来的,就不晓得了。
桂香过来了,说,谈甚的呀,笑得这样,也说把我听听。
她说,回头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外头人,这些话只能在家里说。
爹爹说,你看,才告诉你,你就要告诉别人了。
她说,桂香不是别人。
桂香说,对,家里的话不朝外传,但家里是可以说说的。
爹爹说,这倒也是。问桂香,小留留呢?
桂香回答说,睡觉还不曾醒呢,他这一觉,长呢。我们下午做甚的?
她说,翻稻积子。
她们就朝外走,到桂香屋里去,稻积子就在那边空着的西房间里。
爹爹说,慢慢翻,不忙,翻着就吹着。
桂香大声答应:噢,晓得了。
听得爹爹在她们身后哼唱了起来: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
爹爹是活得最开通最快活的人,以前一直在大队部帮助做做宣传上的事,一把二胡拉得远近有名,京剧、淮剧、扬剧、锡剧,都会拉、会唱,曾经领着大队的文艺宣传队(演员有农村青年、有插队知青)出演过几个公社;在家里是以操持家务为主,以前老爹在世,爹爹会买菜、做菜、照应老爹,形成了爹爹操持家务的习惯,虽然在农村,却一辈子真正当个农民的时候不算多,也没有上过学,一切的文化上的事,都是爹爹自己学的。
去年的收获,大数她还记得,大麦小麦早稻中稻晚稻双季稻,总共实收9000斤,卖给国家4500斤,余下4500斤,也就是卖了一半,留了一半。算起来,总共种粮食十一亩,稻麦平均单产800斤,不算先进,也不算落后。集体的时候,队里分配之后的余粮堆在集体仓库里或存在粮站上,现在各家各户自己种田自己过日子了,就都堆在自己家里。家中陈粮先吃,余下新粮。稻积子里大约还有去年的二千斤晚稻。堆放时间长了,下面的潮湿些,有空就要来翻一下,上面的翻到下面去,下面的翻到上面来。
先把新底子垫好,拿一卷芦扉在上面盘起来,然后把老积子里的稻往外翻到新积子里,新积子一圈一圈的逐渐盘高起来,老积子却一圈一圈的被拆掉了。
爹爹过来看她们,觉得满意,说,嗯,就这样,不着急,慢慢翻,让它们出出气。她说,爹爹,你说解放前老爹爹在上海给你买到这里的田十三亩,让你和妈妈家来种田,后来土改,定为下中农,后来土地入社,十三亩田进了集体。现在分了田,我们家里,大块小块的田加起来,虽然只有七八亩,但把两季加起来算,还是有十多亩,如果分给你十三亩,你实际就要种到二十亩以上了,种不过来,你说是不是?
爹爹想了一下,说,又不是的呐,你比我还会算账呢。唉,人再变,田不变,人不知过了多少代了,田还是这些田。
她说,那也不一定。
为啥不一定呢?爹爹问她。
她说,比如放炮船在我们这里发现了石油,建起了工厂,原来的田不就没有了吗?但地方仍然是这个地方。
嗯,你得有道理。爹爹由衷似的叹口气,说,我们老了,看不远了,说话也不全面了。
她和桂香互看一眼,为爹爹那谦虚诚恳的样子,两个人笑啊笑,觉得这事情好像特别好笑似的,把小留留笑醒了,桂香睁大眼,吃惊似的说,小留留醒了!就赶紧跑进房间,去给小留留起床。
爹爹又无缘无故地大叹一声。妈妈刚好到门外,听到很不满,说,才说话好好的,叹啥气!爹爹诚恳接受这批评,说,是的是的,以后要少叹气,但也不能怪,年纪大了,感慨多,叹叹气心里头舒服。
小留留跑出房间,妈妈从外面进来了,说,留留睡醒啦?小留留张开双臂,说,奶奶抱。奶奶抱起小留留,坐了下来,眼望着外面,说,唉,要收麦了,金粉这丫头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个变不全,十个痴呆不一样!说罢,又站起来,搀着小留留到老屋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