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泉明抵达李白府邸的时候,在门口恰好瞧见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背着个酒壶,蹦蹦跳跳地朝远方走去。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颜泉明认出他是李白的长子,名伯禽,小名“明月奴”,看这个架势,必然是李白的酒瘾又犯了,这才打发明月奴去打酒。自己手中正好有美酒,这寒冬腊月的,就别让一个孩童来回折腾了。
颜泉明赶忙叫住对方,道:“明月奴,可是令尊的酒瘾又犯了,唤你去打酒?”
明月奴止住了脚步,回头望了望颜泉明,大眼睛一转,惊喜道:“原来是大哥哥!我父亲已经从齐州回来了!你去寻他便是!”
显然,对于上次给自己带来许多礼物的颜泉明,明月奴有着相当深的印象。
颜泉明笑着点点头,道:“酒水就不用打了!我为令尊带了二十几坛美酒,足够令尊喝的了。”
明月奴却有些犹豫,嗫嚅道:“可是父亲要的是兰陵美酒,我若是打不回来,怕是又要被责骂了。”
颜泉明顿时就笑了,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道:“兰陵美酒、绍兴女儿红、西域葡萄酒,应有尽有之。”
明月奴这下彻底放心了,高兴之余竟然直接舍了颜泉明,径直冲进了院子,大呼大叫道:“父亲,美酒来了,美酒来了!”
几乎是话音未落,一个腰束玉带,头扎布巾,眸子炯然,白衣飘飘的李白就赫然出现在颜泉明面前。颜泉明此前从未与李白谋面,哪怕李白曾经待过的长安与颜泉明所居住的万年不过咫尺之遥,但颜泉明一眼就可以肯定对方就是李白。
那个“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李白;那个飘逸孤高,以“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的李白;那个“酒入愁肠,七分化作月光,余下三分呼为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李白,他的气质实在太过独特了,是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李白也看见了颜泉明,那个如松柏站立的年轻人,他的双目炯炯有神,态度不卑不亢,如枪如戟,凛然不可侵犯。颜泉明年轻,只有二十二岁;李白年长,恰好四十四岁。颜泉明沉稳,李白洒脱。两个人就在院子里这么互相望着,谁也不言语。
不约而同地,两人一起笑了,颜泉明吟唱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有酒有闲人,当饮,当饮!”李白笑得更是轻松写意。
“太白兄!”颜泉明拱手作揖。
“泉明弟?”李白有些不确定地回礼道。
颜泉明颔首,笑道:“泉明冒昧拜访,还请太白兄勿怪!”
李白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热切地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泉明赠我以美酒,白焉有不欢迎的道理!泉明,请!”
“太白兄,先请!”颜泉明可不愿意失去了礼数。
生性洒脱的李白没有太计较这些,施施然走在了前面,两人分宾主坐下之后,李白招呼完妻子为自己煮酒,顺便做些小菜,然后才上下打量了颜泉明一番,笑道:“说实话,泉明,你与我想象的颇为不同。”
“哦?有何不同?”颜泉明来了兴趣,很显然,李白从高适那里听说过自己。
“达夫(高适的字)说你至孝,谨言慎行,可你留给我的那首诗全然不是这样。‘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落在有心人眼里,可有影射朝廷的意思。”李白戏谑道。
颜泉明收起了笑容,正色回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的朝堂,奸佞当道,所以纵使太白兄身怀大才也抑郁不能得志,这与宣帝一朝何其类似也,如果泉明因言获罪,那泉明也认了。”
“哈哈哈!我未见开明如大唐朝廷者,君不见如安禄山这等胡人也能为河北采访使,节度范阳、平卢十数万大军,泉明想要因言获罪怕是要有的等了,方才皆是玩笑之语,玩笑之语。”
颜泉明也笑了,换了个话题道:“早先拜访过太白兄,令妻言称太白兄往齐州紫极宫,看太白兄的神色,想来大有所获。”
李白点了点头,笑道:“高天师已经授我道箓,今后寻道访仙,不亦乐哉!”
“太白兄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悠游随性,实乃羡煞我等,人之一世,或为声名所累,或为名利所苦。太白兄可以参透世事,实乃当浮一大白。”颜泉明盯着李白,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白眼睛中的落寞一闪而过,哈哈笑道:“摧眉折腰事权贵,贤弟真知我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就为此句,也当浮一大白。”
李白只觉得颜泉明的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直接称呼颜泉明为贤弟。说完,举起刚刚温好的兰陵美酒,向颜泉明示意,一饮而尽。颜泉明也举杯,致意李白,一饮而空。
如此三五杯下肚,生性洒脱的李白便不再顾忌交浅言深,何况,颜泉明是高适的朋友,是颜氏的子弟,自己又是失意之人,无所顾忌。
“贤弟打算考取功名吗?”李白一边把盏言欢,一边笑道。
“夫子有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则从吾所好。若是功名可取,何乐而不为?”颜泉明道。
李白点了点头,叹气道:“可方才贤弟也说了,如今奸臣当道,天子蒙蔽视听,自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实则山雨欲来,江山社稷危如累卵。贤弟要摧眉折腰事权贵吗?”
“泉明愚以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虽然天子如今受奸臣蒙蔽,可疾风知劲草,世乱有诚臣,如果忠良皆归隐终南,一旦国家有变,何人可以力挽狂澜?何况泉明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泉明虽然不才,也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令苍生得一夕之安,则不负家父教诲,不侮祖先烈名。若能以一人荣辱换得奸佞下台,海内清平,纵万死又有何悔?”
李白只当颜泉明少不更事,还没有被残酷的现实磨平棱角,自从本朝开立以来,朝廷开科取士,是录用了一大批人才,可能走到朝廷最核心的,是寻常子弟出身的又有几何?自己早已看透,天下的权力都掌握在世家门阀和皇亲国戚手中,纵然如张九龄做得了宰相,可高处不胜寒,最后也会沦为政治的牺牲品。伴君如伴虎也,虎无伤人意,君有害人心。
李白也不道破,反而鼓励道:“如此,愚兄只能以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寄语贤弟了。贤弟如果真想在仕途有所发展,长袖善舞是必不可少的,有才有名有权贵赏识,方才中得了进士。不然,如达夫这般也只能怀才不遇。”
颜泉明知道李白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了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倾囊相授,可李白明知官场如此,为何不肯摧眉折腰呢?!是了,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李白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底线,面对险恶的朝堂,他转身离去比迈进去要潇洒的多。
“泉明受教矣!”颜泉明心悦诚服地再拜。
见颜泉明接受了自己的建议,李白也很是高兴,意气风发的颜泉明像极了曾经的自己,他可是很期待,一个与众不同的自己会走出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当今天子最为看重的有三人,一为当朝宰相李林甫,二为曾经的寿王妃杨太真,三为玉真公主。李林甫贪财,如果贤弟有万贯家财,自可谋求一见;杨太真身份微妙,想要见她难如登天;倒是玉真公主,地位尊崇,想当初,愚兄也是靠玉真公主的引荐,才得蒙天子召见,只是可惜......”李白感叹道。
“贤弟如果想要从天子近臣做起,当交好玉真公主,与杨家子弟广结善缘。如果要走科举,也不妨广交好友,这四十多年,愚兄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朝中有人好做事,如进士一科,录不录取,皆在上官一念之间。王摩羯(王维)当初可以状元及第,还不是走了太平公主的门路?!”李白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