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乐池五项政令一出,如一剂猛药,不出一日,原本已经失控的局面得到有效的缓解,各个州郡被谣言吓得四处逃难的民众纷纷回归原来的家中。特别是是陷入恐慌的国都咸阳,更是出奇的平静了下来,为何?
老乐池第一道政令便是封锁咸阳城通往外地的四个城门,城门关闭,想逃的国人也就断了出逃避难的念头,纷纷回归原本平日里的生活,商贾该做买卖的,还得照常做买卖;工匠该在作坊匠作的,还得照常开门营业;酒肆、茶楼、客寓也重新开门接客。原本出逃的商贾、士子、工匠、庶民等悉数被王城卫军追回,依据战国惯例,大战之前叛逃他国的民众一经抓获就会受到重罚,轻则,罚做下等贱民——隶农,子女一律登记上隶籍(奴隶的籍贯),从此永世不得翻身,重则,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然而,这次被追回的商贾、士子、工匠、庶民等却被有受到任何惩罚,这在一向严刑峻法的秦国以往的历代国君统治时期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更不用说秦国眼下实行的商君新法,光是连坐之法便要这些国人的九族尽灭。如此反常之举,得益于由中庶子乐毅草拟的《吿秦国臣民书》。原来,樗里疾选派的一百精干吏员做事还算利落,告示半日之内便贴满秦国的城池关隘、街头巷尾。
惶恐不安的民众分封凑到告示面前,一窥究竟,樗里疾是一个心细之人,他担心那些打渔狩猎的庶民不识字,便在每一处告示面前排一员书吏诵读。只听得书吏铿锵有力的诵道:“吿秦国臣民书,六国谋秦久矣,昔孝公二年,六国会盟于彭泽,意在灭秦后分而食之,然孝公沉着应对,六国兵马未至函谷关而自行溃散,秦国不战而胜。此次谋秦,定是六国亡秦之心不死,然各国皆野心昭昭,龃龉不断,必重蹈覆辙也。凡我大秦臣民,勿受谣言蛊惑,须恪业职守,遁逃他国者一律不予追究。凡我大秦臣民毋要惊恐,大秦立国至今四百余年,只有战死之英魂,断无弃城之逃兵。唯有君臣同德,臣民同心,方可御敌于千里之外,令六国不战而自溃。秦王十九年冬。”
当时在国相府的书房,这《吿秦国臣民书》的草拟并非完全出自老乐池的口授,依老乐池之意,出逃的民众一经抓获定是要严格按商君新法处置,但乐毅但却不赞同,老乐池身为一国相邦,如此紧急之时,岂能容一个小小的中庶子非议。
“中庶子,当此危难之时,岂能置商君之法于不顾?”老乐池厉声问道。
“国相之言差矣,正是邦国危难之时,当行非常之手段,如若一味遵守商君法制,便只会适得其反。”乐毅沉稳应道。
“如何会适得其反?”老乐怎么也没有想到孙儿乐毅竟然不同意他的政令。
“出逃者一律问刑,其弊有二。其一,各地出逃者不可胜数,如若一律问责,则数目庞大,需大量军中将士押解,且不说重罚民众,此举有损日后民丁赋税,单是抽调的军中将士就会使秦国的防御减弱,将士不御敌与阵前,反倒去抓捕押解本国民众,实则逐末弃本也,若是六国大军攻破函谷关,则秦国危矣,其二,当此非常之时,出逃者若一律被治罪,无异于猛追穷寇,以暴制暴,非长久之计,出逃者若是卑鄙绝路,定会反戈一击,到那时,混乱之局面便不可收拾。”
乐毅的一席话倒是让老乐池有所警醒,但是他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要赦免这些出逃的民众,见此情形,乐毅不免有些着急,他放缓语气,再次有礼的劝道:“大父,兵者云,围城必阙,就算是手无寸铁的庶民,要真是拼起命来,恐怕和军中的死士无异啊。”
老乐池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后便改变了初衷,答应告示上不提重责出逃者,反而一律不予追究。
次日朝会上,眼见秦国的恐慌局面昼夜之间便大大缓和,赢驷忧虑的面容慢慢舒展开来。他轻咳一声,矜持有度,“国相处事果决,决策得体,使我大秦危机初解,奇功一件,赏黄金百镒,布帛十匹。”
“臣职责所在,安敢受此重赏?”老乐池跪拜道,以他的风骨,内心深处定是真的要辞而不受,倒不是像一些谄臣一般先故意推辞,而心里头巴不得得到封赏。
樗里疾最是了解老乐池的秉性,见老乐池推辞不受,便从坐席上起身,来到大殿中央,躬身拱手道:“老相风骨,我等甚是钦佩,但王兄此赏有理有据,臣以为,老相切莫推辞,当仁不让才是。”
见得樗里疾这么一说,台下的众臣皆是一同躬身,齐声附议道:“望老相切莫推辞,当仁不让才是!”
甘茂本不想附议的,但是看到国府重臣们众口一词,也不得不随后附议道:“老相功高,如何不能受得赏赐,毋要推辞了。”
“既如此,臣谢大王厚恩。”老乐池跪拜在地。
“老相请起。”赢驷虚手一抬。
赢驷话音方落,甘茂再次起身,一拱手:“大王,臣协同国尉逮捕了六国在咸阳城内设伏的假商,这些伺候多年来蛰伏在暗处刺探我秦国的军事机密及国之要政,罪大恶极也,臣依法将他们斩首,以绝后患。”
“右相亦我大秦社稷干城也!”赢驷赞赏道。
甘茂听到赢驷这般夸他,不禁飘飘然,脸上溢满了笑容,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他这么一兴奋便又撂了一句:“臣痛恨这些挖我大秦根基的秘密斥候,但更痛恨一人。”
“右相所指,莫非是说犀首?”
“我王英明,此人乃此次合纵山东六国的主谋,他拉拢楚国,联结齐国,后又出使燕国,最终促使六国合纵。此人自从离开秦国后,便公然与我大秦为敌,时刻不忘图谋灭秦,罪不可赦也!”甘茂忿忿有词,一副怒不揭的模样。
其实,赢驷在就知道了公孙衍是这次推行六国合纵的幕后主谋。秦国精密的斥候营不在军中,而是在王宫中,这个机密的间谍组织有一个专门的称谓——黑冰台。黑冰台在秦献公是便秘密组建了,它的总座在王宫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旧宫殿内,平时戒备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知道黑冰台的人除了国君和及其少数的国府重臣,一般的臣工压根就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个组织。
这次的六国合纵,黑冰台很早就收到消息了,秘密安插在六国内部的罗网组织悄悄的将这个天大的军事机密预先告知了赢驷本人,当他得知操纵六国合纵的幕后主谋是公孙衍时,便是异常愤怒,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可是到了现在,公孙衍是推动六国联盟的幕后主谋一事,早已人尽皆知,而赢驷却一直不提此事,其实也难理解。为何?还不是因为当初赢驷很是器重公孙衍,先是委以上卿之职,后来直接把相位给了他,让他做了秦国的大良造。赢驷曾经把他比作秦穆公时期的贤相百里奚,又视他为管中再世,几乎把他捧上了天去,然而,后来却发生莫名的变故,说到底还是公孙衍见财起意或是见色变节,居然忽悠起赢驷,暗地里和魏国勾结,后来事情败露,举国皆知,公孙衍在秦国呆不下去了,逃去了魏国。赢驷是一个好面子的国君,秦国出了一个偌大的叛徒,而且是大良造,你让赢驷的脸往哪里搁?这要深究第一个便是赢驷,他作为一国之君,有失察之过,所以公孙衍离开秦国后,赢驷几乎没有再提起此人,因为,每提起一次,便是打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想甘茂这厮一高兴就忘了赢驷的忌讳,居然又把公孙衍提出来批斗,赢驷听了,自然不好旧事重提,再一次自扫国君颜面,但是又不得不陪甘茂把这出戏演下去。
于是秦王赢驷愤怒的咬着牙,大声骂道:“犀首逆贼,欺人太甚,昔日有负于寡人,寡人不但没有追究他的罪责,让他逃回魏国,反而念在他为寡人攻陷河西要塞的功劳的份上,在他临行前赠他黄金百镒,驷马高车一乘,以状行色,不想此人不但不念旧恩,反倒以怨报德,此次公然挑唆六国国君,促使六国联手,置秦国于悬崖之边。”
赢驷一番激烈之辞,让殿下的一干大臣们吓得面面相觑,个个都低着头嘟嘟囔囔的议论开来。
赢驷说到这个这个关口突然停下,似乎还觉得不解气,于是接着吼道:“寡人恨不得噬其骨,啖其肉,寝其皮,诛其族,日后若是捕获此人,寡人必手刃此恶贼!”赢驷一激动,仿佛忘记了自己是国君九五之尊,一番毒辣的言辞与市井之徒无异,倒确是有几分泼妇骂街的的陋态。
一番恶言过后,大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每个臣子的脸上都透着一种莫名的惶恐。赢驷似乎也意识道刚刚那一番言辞出自一个堂堂国君之口确有不妥,如此叫骂与无山野村妇何异?可是他既然要演这出戏,还得接着演完,要不然就会遭来更多不屑与暗自的鄙夷。
只见他走到木屏前的剑架旁,用右手顺势拔出剑架上横放的一柄青桐王剑,大剑一挥,一剑劈在一旁的圆柱上,将粗壮的楠木大柱劈了一道深深的豁口。
“若再有朝秦暮楚者,如同此柱!”赢驷一把扔下王剑。
殿内的朝臣们更是被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剩得老乐池和樗里疾默默的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小声的哀叹。
赢驷本以为国君的威严再一次矗立,这出戏演要演完了,想就此收场,便示意宦者令宣布散朝,不料,一名内侍从大殿的门口匆匆闯进,接着便是跪地高呼:“报——大散关急报,义渠王率军攻袭秦国西北边塞,边关告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赢驷愣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