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寝室,方见老乐池躺在卧榻上,面色惨白,深陷的双眼微微半闭,见到乐毅来到榻前便缓缓张开干涸的双唇,有气无力颇为吃力的张开嘴:“毅儿来了,大父有话要说。”
乐毅点了点头,看着憔悴不堪的老乐池白发凌乱,不禁泪如泉涌,他此刻看到的老乐池和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平日里的老乐池清瘦矍铄,虽然满头白发,但却打理的干净利落,丝毫感受不到一副垂垂老矣的疲态。
“大父,孙儿在这,请大父教诲。”乐毅悲泣道。
“毅儿莫哭,大父只是一时晕厥了过去,刚刚一碗羊肉汤,感觉好多了。毅儿不要过于担忧。”老乐池看到乐毅啜泣,殷殷安慰道。
待乐毅擦把眼泪,停止了啜泣,老乐池才缓缓开了口:“你叔父性格过于刚烈,遇事不知圆圜,才会触怒天颜,遭此横祸,毅儿谨记,大争之世,孰能道清大是大非,如若一味刚毅应事,且不说如你叔父这般暴毙之下场,纵然侥幸苟活,亦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为人再世,须有大节大贞,方无愧于天地,处事还需在方圆之间变换,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可方可圆乃大智慧。”
老乐池一席话落,眼角湿润了,这位六旬有余的老相几乎从未落泪,今日若不是悲恸到极点,他定然不会落泪,人世间最大的悲恸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纵然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也无法不顾父子情深忍住不哭。
打心眼里讲,老乐池是深爱乐朔这个最小的儿子的,乐朔自幼跟着他习武,刚过总角之期便投身行伍,随老乐池东征西讨,南战北伐。论智谋乐朔不在他长子乐深之下,乐朔绝不是那种只会在战场横冲直撞的莽夫,只不过他的性格过于刚烈,遇事易冲动,向来只讲“玉碎”,不屑于“瓦全”。老乐池深知若非乐朔蒙受极大的冤屈,他是不会大闹王宫的,定是那司马喜暗地里用阴谋诡计激怒了乐朔,乐朔才会做出不顾后果的事情来。
看到老乐池垂泪,乐毅又是一阵心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但一想到老乐池的教诲,便强忍着,眼泪却在他眼眶里打转。乐毅接过侍女手中的娟帛,小心翼翼的给老乐池擦干眼角的泪痕。
看乐毅低落的情绪稍有缓和,老乐池便接着道:“《易》曰:时有否泰,用有行藏,《鬼谷子》亦云:潜谋于无形,常盛于不争不费。毅儿可要得其精髓,行大道,度时势……”
乐毅默然回道:“孙儿记住了。”
“好,好,毅儿先退下,大父且歇息半日。”乐毅摆了摆手,示意乐毅离开。
乐毅默默离去,老乐池长叹一声,再次昏睡过去了。
老乐池真的累了,且不说他在国相的位子上克勤可克勉,夙兴夜寐,精力损耗无数,就论他与赢驷互为君臣,须时刻应付赢驷阴鸷的臣驭权术,还要做的滴水不漏,保持君臣间应有的和睦,这就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偏偏生逢乱世之秋,中山国内乱不断,自己的幼子惨遭陷害,如此一来,就算他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是消受不起的。
老乐池这一躺,竟大病一场,一连两日高烧不退。
秦惠王得知老乐池生病的消息后,一大早便立马派宫中的太医前来国相府诊脉。
入夜时分,暮霭沉沉,整座咸阳城一片苍茫,前日的大雪,刚刚消融,街上的路面还有些湿滑,官署区的街道上车马稀落,行人亦是零零落落,三三两两的过往穿行。一辆九尺伞盖的巨型王车隆隆朝国相府驶来,到了府门口,随着一身甲胄的驭手“吁”的一声,王车缓缓停下,身着一身黑色布袍的宦者令,恭敬的弓着身子把赢驷俯下王车。
“大王驾到——!”宦者令悠扬高宣,声音穿越空旷寂寥的国相府直达老乐池的寝室。
乐毅听到报号声,赶忙领着府上的几名少庶子和府中的仆役一行三十来人来到相府门前,见到赢驷、宦者令和随行的数十名内侍一道威严的站在国相府的广场上,乐毅领头带着一行众人跪拜道:“恭迎大王驾临!”。
“免礼了,带寡人速去老相寝室。”赢驷大袖一挥,独自走在最前头,穆伯侧着身子,提着一盏风灯在一旁引道。
乐毅和少庶子几府上仆役一齐起身,恭敬的跟在王宫的内侍后面。
来到老乐池的寝室的门口,宦者令又是一声长长的报号:“大王驾到——!”,话音方落,赢驷朗声道:“尔等且在门口等候,未有召见,不得入内。”所有人齐声应命,皆默默停在门口等候。
赢驷进得寝室内,但见老乐池坐在床榻上形容枯槁,床头两位侍女正在服侍他喝药。
见到赢驷,老乐池在榻上千身拱手:“大王恕罪,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赢驷疾步走到榻前扶住老乐池,脸上溢满了沉重与哀伤,“老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寡人一时公务繁忙,本当在得知老相病倒的消息后在早上即刻前来,奈何国事繁冗,难以脱身,只得夜里迟来,还望老相不要见怪才是。”这时,侍女搬来一个绣墩置于榻前,赢驷落座道:“寡人见老相平日里气色俱佳,身子硬朗,何故突然病倒了?”
老乐池刚喝完汤药,脸色稍有好转,听得赢驷问话,便是咳嗽着道:“事出有因,臣长子自中山国来书,说我那幼子日前咳血身亡,臣倍受打击,恰逢前日大雪气寒,臣没有在意便感染风寒,故而病倒了。”
“老相可有大碍?”赢驷关切地问道。
“多谢大王派来的太医,臣已无大碍也。”老乐池说话间指了指床榻后面跪拜在地的太医,“太医,你且回避,先退下吧。”老乐池嘱咐道。
“是。”老太医提着药箱,弓着身子缓缓走出寝室。
“老相但放宽心,寡人让太医日夜守候在相府,以备不时之需,以老相的健旺之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调理数日,待雨雪完全消融,气候放晴,老相便可康复了。”
“多谢大王抬爱,臣自知并无大碍,稍作歇息便好了。”
赢驷接下来又和老乐池商议了一番连日来秦国的国事政务处置事宜,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老乐池只是在榻上默默倾听着,不时颔额点头,只听得赢驷一番利落的云云道来,末了又召唤宦者令进得寝室内。
“老相,这是西戎部族进贡的阴山鹿茸,有养血生精,补髓健骨之功效,老相吩咐下人用炉火煎服,取汤汁饮用即可。”赢驷说话间从宦者令手中接过一方木盒,打开盒盖,但见里面用帛布包裹一团毛茸茸的角状物,分明一团上好的鹿茸。
“多谢大王厚爱。”老乐池殷殷应道,说罢便吩咐身旁的侍女将木盒收下了。
“老相为大秦操劳,替寡人分忧,不必言谢,那,寡人就不打扰老相休息了。”赢驷说话间站起身来。
“臣,病体难支,恕不能恭送大王了。”老乐池恭敬的一拱手。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赢驷说话间缓缓走出了寝室。
“毅儿,代我恭送大王。”老乐池隔着一道门吩咐道。
“是。”乐毅应命,旋即领着几名少庶子和府上的仆役人等将秦王赢驷送至国相府的大门口。
随着秦惠王探视老乐池的消息在朝野传开,朝中的一干文武大臣皆陆陆续续的来到国相府探视,不消两日,右相甘茂、国尉司马错相继来访,出人意料的是,太傅老嬴虔也提着礼物来府上探望。
转眼间三四天过去了。
这回,樗里疾却是最后一个来到国相府探望的,一进国相府,樗里疾便迈着鸭步朝府中的第三进院走去。此时老乐池已经康复,正坐在院子里池边的石亭中烹茶,看见樗里疾走来,便是爽朗笑道:“樗里子鼻子当真灵敏,我我刚烹得一壶好茶,就随即就到了。”
“嘿嘿,黑肥子可是闻着茶香算准了时辰才动身的,可不刚好待老相煮好茶,我便来作陪也。”樗里疾哈哈大笑道。
两人在亭中的案几旁相对而坐,侍女在案上摆好两只陶碗,拎着刚煮好的苦茶,用长柄木勺舀得两瓢盛入陶碗,顷刻间热气腾腾,淡淡的茶香味在石亭中弥漫开来。
待沸腾的茶水慢慢冷却,热气消散,老乐池端起陶碗,一拱手:“樗里子,请!”
“老相,请!”
两人清各呷一口,相视一笑,樗里疾便迫不及待的开来口:“老相可知我黑肥子为何最后一个来探望老相?”
“确有不知,请樗里子明示。”
“我料定朝中的公卿大臣定会紧随王兄探视之后前来府上探视,那一帮人多半探视是假,做样子给王兄看是真,对如此做派,黑肥子忒觉得腻歪。”
“哈哈,往实里讲,老夫也觉得腻歪,但他们做样子规做样子,我还得该怎么应陪就得怎么应陪,可不能含糊。”老乐池说笑间透着些许无奈。
“那樗里子为何也不做做模样让大王看下?”老乐池揶揄一笑。
“我可没有那般做作,不让大王看又如何?我真替那帮公卿大臣感到累,活的累啊。”樗里疾忿忿回道。
“哈哈,好,樗里子,当真性情也,干!”老乐池悠悠一笑。
两人在亭内一边饮茶,一边论事,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待得两人聊得正投机,樗里疾突然悠悠一笑,似有神秘的低声道:“老相,我听得被派往山东(崤山以东)六国的秘密斥候日前捎来密报,说是六国将有天大图谋,准备合纵攻秦了。”
老乐池眉头一皱,思忖片刻,长长的叹息一声:“若果真有此事,那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樗里疾嘿嘿一笑,“有老相这尊护国柱石,我想这事就像老相前几日感染风寒一样,不会有大碍。”
樗里疾倒是说的轻松,可老乐池心里却沉甸甸的。
待得日薄西山,樗里疾打道回府,老乐池便一头钻进书房,默默研究对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