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过后,关于魏冉被国尉司马错擢升为蓝田大营的中军司马一事终于被坐实,因为魏冉已经赴蓝田大营任职,而秦国的朝局却是难得的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不过也难怪,司马错以国尉的身份擢升蓝田营的将士,在谁看来都合情合理。那些不洞悉朝局的人压根就不会想到,司马错擢升魏冉一事本应呈报国相府的,而他偏偏没有,这件事也只有赢驷、老乐池、樗里疾等知晓,当然司马错定然是知晓的。
对于司马错为何要这么做,老乐池一开始很是不解,经过几日的思索,终究有了头绪,在他看来司马错这么做有以下几种可能:其一,司马错毕竟是武将,难免有行事不周之时,也许是一时疏忽,没有呈报国相府,秦惠王对这种小事也全然不知;其二,司马错并非不知商君新法,没有呈报国相府乃是故意为之,但他没有禀报给魏惠王,而是将此事秘密按压了下来;其三,司马错提前有将擢升魏冉的事情禀报给秦惠王,至于没有呈报国相府一事,他们君臣二人都心知肚明。除此之外,断无其他可能。
对于第一种可能,老乐池很快就否定了,司马错虽然是武将,但毕竟官至国尉,执掌调遣秦国内包括王宫禁军在内的所有兵马大权,可不只是一个只会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的莽夫,若真是这样,秦惠王肯定不会把国尉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让他坐镇,恰恰相反此人精于兵法,颇桶谋略,深得秦惠王赏识。所以如此看来,司马错绝对不会因一时疏忽而置商君新法于不顾,秦惠王杀了商鞅后尚且继续实施商君新法,司马错怎能不知私自擢升一个军中的中军司马而不呈报国相府其中的利害关系?
第二种可能倒是有一定的可能性,但是依然经不起推敲,为何?司马错绝非等闲之辈,怎会做出欺君罔上的事情?若他欺瞒君上,老乐池一旦出首,非但他国尉的位子不保,就论他欺瞒君上,公然藐视开府丞相的权威,置商君新法而不顾三项罪名,足以治他车裂之刑。司马错是个聪明人,这么愚蠢的事情,就算三岁小儿也不会做,跟何况是堂堂的国尉呢?
思前想后,老乐池觉得第三种可能倒是极有可能。
司马错在打算擢升魏冉为中军司马之职前肯定和赢驷商议过,两人对没有呈报国相府一事都已知晓。然而这么一想,老乐池不禁心头一阵怅然,他们君臣二人为何要这么做?此事若是赢驷授意为之,那赢驷的心思又是什么呢?
是想以此试探一下老乐池的反应?或是故意不让老乐池插手军中事务?还是他压根就对老乐池不够信任,限制开府丞相过大的权力?凡此种种可能老乐池在脑海里一一思虑,恍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嬴驷和老乐池终究不是莫逆之交,他不可能像姬桓那般和老乐池君臣俩推心置腹,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老乐池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隐忍,做好开府丞相的分内之事。
秦国进入漫长的冬季已经有两月有余,凛冽的寒流从塞外胡天绕过阴山山脉,从秦国的北方一路南下直抵咸阳。
这天早上,咸阳城的上空,阴云笼罩,俄而飘起了雪花。老乐池站在国政厅的大门前,抬头仰望漫天飞舞的雪花,思绪飘的很远很远。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这缘于他一方面要疲于处理偌大秦国的的繁琐趁冗国务政事,一方面又不得不和秦王嬴驷处理好君臣关系,面对一个乐于运用手中权力制衡开府丞相的国君,他由衷的感到心累。
在赴秦之前的担忧终究,事实证明完全不是老乐池个人的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说到底,老乐池更希望遇到一个像中山桓公姬桓或是秦孝公那样厚重的国君,君臣之间肝胆相照,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隔膜。难道是世道变了么?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战国之世,七大战国都想一统天下,鬼谷门下的纵横策士如苏秦、张仪之辈游走于各国之间,他们凭借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嘴,一个鼓吹六国合纵抗秦,一个主张以连横之策破六国合纵。这些所谓的“纵横家”善于揣度国君的心思,用一套半真半假的谎言,在各国间不断搅局,使得各国之间纷争不断,连年战乱。这么一来,各国的国君非但不敢得罪这些纵横策士,反而个个都争先恐后的委以重任,相印任由他们把玩于掌中。谁叫他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呢?
“唉,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君与臣之间,父与子之间的基本信任还存在么?”老乐池望着大雪喃喃自语。
正当老乐池站在门口暗自惆怅之际,恍然远眺,但见乐毅抱着一支铜管冒着风雪朝他疾步而来。
“大父,伯父从中山国捎来书信。”乐毅走上前来,拱手一礼,说罢便恭敬的把铜管递给了老乐池。
老臣接过那支铜管,猛然间看见铜管的铜盖处夹有一根灰黑色的羽毛,这分明是一封羽书。
羽书是那时一种在军队中由斥候营传送的急件,这种急件都会在子密件上夹着一根羽毛,视为羽书,羽书传送非常快,一般都是先由斥候营的信鸽千里传送,到达目的地的附近在用铜管密封,由行路迅猛的斥候快马传送,若非有重大紧急军情,一般书信断然不会用羽书。羽书多用在军中,但个别路途遥远的急件,有时也会用羽书传送。
老乐池隐约感觉到不妙,要知道若非急事,长子乐深怎会捎来羽书?既然捎来羽书,定是中山国的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老乐池赶忙打开铜冒,抽出一张羊皮卷,几行大字赫然入目:家父在上,儿臣乐深顿首,自家父远赴咸阳以来,中山国中诸事生变,国相司马賙病故,其子司马喜承袭司马賙相位。司马喜拜相后,在朝蛊惑中山舋王,公然驱逐在朝乐氏族人,乐氏族人受冤者不可胜数,三弟乐深无辜被免中军司马之职,不堪受辱大闹王宫,舋王大怒,仗邢五十,三弟受刑后咳血不止,凡二月十日,咳血数升暴毙。儿臣亦受牵连,由上大夫贬为下大夫,本想辞官隐退,唯不忍乐氏满门凋零,辱没祖上盛名,苦撑时艰,以待时变。
老乐池看罢,当场晕厥了过去,乐毅一把扶住老乐池,但是他力气显然太小,一时支撑不住,赶忙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啊。”
国相府的仆役听到叫声都匆忙赶来,国府总管穆伯也闻讯赶到,一把抱住老乐池,和几个男仆人把老爷车抬到了府上的寝室。
乐毅从地上拾起那张羊皮卷,定睛一看,不禁失声嚎啕大哭。
最疼爱的叔父就这么无缘无故的含恨而亡,这个教授他武功的叔父,这个视他如己出的叔父,这个陪伴着他整个童年的叔父,说走就走了,怎能叫他不悲痛万分?
不知痛哭了多久,乐毅的嗓子哭哑了,泪眼朦胧中他恍然若梦般进入幻觉,他看到叔父正迈着雄赳赳的步子慢慢走远,叔父穿着颜色鲜明的盔甲,披着大红的绣着金边的斗篷,头上戴着中山国大将军独有的半圆弧状盔帽,英挺俊朗,丰神飒爽。
乐毅大声呼叫着:“叔父!叔父!”
眼睁睁看着叔父离自己愈来愈远,乐毅一路追赶,但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一路边跑边哭,嘴里不停的呼喊着:“叔父等等我,叔父等等毅儿,叔父……”乐毅终究没有没有追上叔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叔父渐行渐远,猛然间,他伸手一抓,只见叔父的背影旋即化为一抔黄沙,瞬间消失不见了。
“公子?公子?”两位侍女用手在乐毅眼前晃悠,却见乐毅神情呆滞,两眼无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全然不知道她们俩在呼唤他。
良久,乐毅才从幻觉中醒来,只见两位侍女一脸惶恐地陪着他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我,我大父现在何处?”乐毅问道,声音已经沙哑了。
“国相已被送往府中寝室,并无大碍。”其中一位侍女戚戚回道。
“去,陪我去大父的寝室。”乐毅有气无力的说道。
乐毅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已经冰凉的大腿被冻得发麻,一时竟失去了知觉,两位侍女搀扶着他,慢慢起身,三人往国相府的第三进院而去。
老乐池的寝室在第三进院落中,从第一进的国政厅到国政厅的跨院,经过他平日里处理公文的书房,方才到达。
经过跨院时,乐毅稍稍停了一下,他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天地间,万物仿佛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柳絮,竟是白皑皑的一片银装素裹。
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悲从中来,一片萧杀中伴随着耳边呼啸的北风,让乐毅冷得直打哆嗦。他感觉之前任何一个冬天都没有今天这般冰寒彻骨。他清楚的记得往年在中山王城的东南坊遇上下雪天,他总是喜欢在晨练过后嚷嚷着要叔父带他去王城外空旷的雪地里打雪仗,叔父每次都会经受不住他带着淘气的恳求,便带上他何堂弟乐乘一道来到王城郊外原野里尽情的玩耍,那欢乐的笑声仿佛在耳边回荡。叔父一改平日里的肃穆,竟像小孩子一般陪着他在雪堆里打滚,叔父爽朗的笑声言犹在耳。
乐毅暗自叹了叹气,摇了摇头,转身缓步离开跨院,朝老乐池的寝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