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孙儿乐毅告知自己关于司马错利用换防之际暗自擢升魏冉、白起等部将一事,老乐池开始警醒起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朝局中有一股暗流,虽然他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凭借他在中山国为相多年的阅历和对政局灵敏的嗅觉,他断定这件事情的背后,定有他不知的幕后真相。沉静下来,老乐池细细揣摩一番,恍然觉得这件看似不起眼的的换防背后竟暗藏玄机。
次日,晌午时分老乐池打理完政务没有像往常一样旋即到书房监看孙儿乐毅处理公文,他褪去平日里入朝时的宽衣博带,换上一身绿色的大布袍,坐上国相府的青铜轺车去了左庶长府。
樗里疾的左庶长府和老乐池入主的国相府同属官署区,驱车前往,不消片刻便到了。轺车在府前缓缓停下,穆伯扶着老乐池下了轺车便先行前去招呼府门前的守卫道:“我乃国相府的舍人,劳烦卫士到府内通禀一声,就说国相求见。”
卫士应答后恭敬的一躬身,旋即朝府内一路小跑,片刻间,又矮又胖的樗里疾踱着鸭步朝门外疾步走来。
“哈哈,老相当真稀客也,黑肥子未曾远迎,有失礼数,还望老相莫要见怪,快快请进!”樗里疾笑容可掬。
“唐突来访,叨扰左庶长歇息,左庶长莫要见怪才是。”老乐池亦是悠然一笑。
“请!”樗里疾恭敬的虚手相迎,恭恭敬敬的跟在老乐池后头。
来到府上,樗里疾赶忙吩咐府中的仆役烹茶待客,老乐池倒是不慌不忙说是先要游览一番左庶长府,樗里疾跟在他身后往府中的庭院深处而去。
左庶长府是一座也是六进庭院,规模虽不及国相府,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面的三进院落是樗里疾平日里坐堂理政之所,后三进便是他的宅院、寝室和后花园。老乐池没有去前三进,却是绕过几道侧门,曲曲折折的往后园而去。
来到后花园,一眼望去,这后园林木茂盛,花草葱茏,水池竹林、山石草地,足有两三亩大小,竟是分外幽静。虽然眼下是冬日,却不见草木凋零,老乐池觉得颇为蹊跷,不由得轻声问道:“这冬日里我府上的草木皆黄,而你这后园竟如初春一般,却是何故?”
樗里疾哈哈大笑,故意装作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半响才微笑道:“老相有所不知,我这后花园可是一块风水宝地。”樗里疾故意把话说到一半,等着老乐池刨根问底。
“风水宝地?如何个风水宝地莫不是像楚国的石头城那般物华天宝之地?”老乐池揶揄笑问,他所说的石头城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金陵。
多年前,楚威王灭了越国,在大江(长江)边的石头山上建金陵邑,楚威王觉得那里“有王气”,便在石头城下埋金,石头城这块风水宝地便名声大噪,在列国间不胫而走。
“非也,我这风水宝地虽算不上物华天宝之地,但灵气还算有一些,老相看我身形如何?”樗里疾兴致一来,便把话扯到了自己身形上。
老乐池瞟了一眼樗里疾,肥硕的身体,既敦厚又黝黑,关键是樗里疾的个子很矮,这么一来就身材更加显得肥胖了。
“敦厚丰腴,黑肥子名不虚传也。”老乐池头一遭用了“丰腴”这个形容女人的词汇,不禁噗嗤想笑,但一向矜持而又肃穆的他终究是忍住了。
“老相当真风趣谐默,不瞒你说,我这体态全然是这块风水宝地养的。”
“哦?”
“想我凡事节俭,每日两餐都是苦秦菜下肚,偶尔才会喝上羊肉羹,不仅如此,我还得为国事费劳心神,照理来说应该干瘦如柴才是。”
“嗯,有道理。”
“好在我的后花园有一眼温泉,泉眼常年涌出温热的泉水,如此地利我黑肥子岂能不利用一番,我便在后花园开凿了一方水潭,但有劳神之际,便到潭中泡澡,泡完温泉后,每每却有奇效,顿觉身心舒爽……”
“原来如此,想必这些林木草地定也是受那温热的泉水滋润,故而常年四季如春也。”
“哈哈,老相聪慧,我不言而你自明,老相难得来我府上,今日到潭中泡个温泉,舒缓身心,对身体大有裨益也。”
“多谢樗里子美意,这温泉老夫日后有空再来消受,今日来此,有点小事相商也。”老乐池终于把话引到了正题上。
一说有事,樗里疾脸上绽放的笑容便慢慢消散了。
“既是有事相商,那便请老相到幽思苑一叙。”
老乐池在樗里疾的引导下,转过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便间竹林中出现了一座独特的居住,木楼茅屋相间,渗出一片浓浓的山居气息。那竹楼茅屋之间,一块形状奇特的白色巨石屹立在草地绿茵间,石头的的表面深陷着三个暗红的大字——幽思苑。
老乐池暗自暗叹左庶长府后园的别有洞天,在如此一片安适舒心的天地里谈论政事,的确是一桩雅事。思索间,两人来到了幽思苑,却见茅屋前石亭下都是默默肃立的侍女,见到两人皆低头躬身行礼:“见过国相大人,见过左庶长。”
两人在石亭的石凳上坐定,樗里疾考虑到老乐池年事已高,怕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着凉,便命侍女拿来一块厚实的绣墩垫在石凳上,又命府上的男仆搬来炭炉放置在老乐池身旁。
“老相可是有甚难事要黑肥子照办的?黑肥子定然不会推托。”樗里疾一坐下来便匆匆开了口。
老乐池思忖有顷,竟是一阵沉默,喟然长叹道:“老夫入主国相府已有半年有余,未有尺寸之功以报效我王,实在惭愧,国中政务繁忙,未曾有一日懈怠,自出任国相以来夙兴夜寐,不敢废公,然实不解我王心思。”
“老相此话何解?”樗里疾迫切问道。
“既然樗里子有意为老夫解惑,老夫便开诚相见,一吐胸中块垒了。”
“但闻老相直言。”
“樗里子可曾知晓今年是秦军三年一换防之期?”
“当然晓得,今年的换防军中的调度可有不妥?”
“军中事务一并由国尉处置,老夫本来不便多说,但……”老乐池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又是一阵沉默。
“老相无须顾虑,但说便是了。”樗里疾一脸疑惑,眼神却是很淡定。
“但国尉把函谷关守将魏冉擢升为蓝田大营的中军司马,却没有报于国相府,此等军中要职国尉怎可一人定夺,定是和大王商议后做出的决定。”
“竟有此事,国尉当真气煞人也,若是在四个关隘互换守将,那倒无关大局,断然可以自己裁决,但擢升魏冉为蓝田大营的中军司马一事非同小可,中军司马可是军中要职,每年的俸禄多达五百石之多,如此军中大事怎可私自和大王商议后定夺而不呈报国相府。国尉如此做派眼里还有没有商君法制?眼里还有没有国相?”樗里疾说罢气愤的一拳砸在石案上,脸色铁青。
两人一阵沉默过后,樗里疾愤然道:“明日我便就此事问于我王兄,若果真有此事,国相可依商君新法削去司马错的国尉之职,贬为军中一般士卒。”
“樗里子万万不可如此行事。”老乐池肃然道。
“有何不可?国尉欺人太甚也!”樗里疾余怒未消,眼睛瞪得如灯笼一般大。
“樗里子断不可前去责问大王,原因有二,一则老夫亦是私闻,未经证实不可冒然找大王对质;二来,纵然是传闻属实,却又奈何,此事若是国尉提议大王允诺,则二人皆已触犯商君新法,既是有违商君法制,国尉司马错引咎贬职处分倒是好办,然而大王触犯商君法制,又如何定大王的罪?谁人又敢治他的罪?你这一对质,若是传闻属实,大王又何以自处?”
听得老乐池一番剖析,樗里疾从刚刚的愤怒中慢慢冷静下来,却是一筹莫展。老乐池说的在理,多年前当今的秦王赢驷在天子封地公然对抗商鞅颁布不久的新法,秦孝公要责罚他,也只得听从商鞅的意见放逐他一段时日,让太子左傅公孙贾和太子右傅嬴虔无辜受牵连而被处以严刑。而如今赢驷做了国君,整个秦国都是他的天下,纵然有商君法制,又如何能约束得了他呢?更何况触怒天颜,逆鳞犯上,本是做臣子的大忌,就算他樗里疾是秦王赢驷的王弟,只怕到时候也难以全身而退。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操持过激,其实老夫还有一层顾虑。”老乐池把话音压的很低。
樗里疾意识到老乐池话里有话,便屏退百步之内服侍的侍女仆役,然后悄然问道:“老相还有何顾虑?”
“朝局将相不和乃国之大忌,老夫执掌相印,司马错将军坐镇国尉府,两人若是有嫌隙,则秦国朝局内乱不断,极易引起朝中的文武百官由此结成两派党羽,相互攻讦,如此一来,则国力内耗与中原各国无异也。”老乐池脸色默然,一脸无可奈何之状。
“那看来也只能见机行事了,只是委屈老相了。”樗里疾亦是一脸酸楚。
“无妨,国相若无洞悉全局,容人所短的大器局,如何堪居一国相位?”老乐池对樗里疾似有安慰道。
两人接着又聊了几桩朝中琐事,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待樗里疾把老乐池送出左庶长府已是黄昏时分,但见残阳如血,霞光漫天,樗里疾扶着老乐池登上轺车,在府前的门口久久伫立,一直目送老乐池的轺车消失在巷尾才转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