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毅和芈月三姐弟在渭风古寓一席畅饮后,似有醉意,走起路来有些飘飘然,回到国相府时已是入夜时分。国相府总管是一个比辛伯还要年老的舍人,据说早年是西戎众多部落中其中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后来来到秦国,自商鞅入主大良造府(国相府的前身),他便一直是府上的总管事,国府上下都称呼他穆伯,他须发皆白但矍铄健旺,平日里总能把国相府的一干杂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这天,看点乐毅回府很晚,他自然迎上去要询问一番。
“公子何故此时才回府?国相午后问过老奴你的去向,老奴一时无法回答,国相便让老奴转告公子,说是让公子回府后便去国相的书房。”穆伯的言语恭敬,但是苍老的嗓音隐隐透着些许责备的意味。
“我晓得了,穆伯先去忙吧。”乐毅回道。
乐毅自小就很懂事乖巧,平日里也比较文静,作息时间多半很规律,一般早上起得很早,约莫五鼓时分便起床梳洗,半个时辰后便到国相的三进庭院晨练,晨练一个时辰后便去国政厅的书房处理公务……
平时只要乐毅按时稳妥的处理完中庶子应该承担的公务外,便可以自行安排活动,或去热闹非凡的尚商坊溜达,或去四海八荒馆听辨士高论,或来到侯嬴的渭风古寓听琴品茶,抑或是留在国相府的国事厅内旁听老乐池和下属处理公务事宜。老乐池公务繁忙,平日里也少得时间来对乐毅耳提面命,而乐毅也一向很自律,这么一来,老乐池便不再过多管束他这个幼孙了。
然而,今日却不同,乐毅正午时分出门,到入夜时分才回府,这未免在外头也太过“逍遥”了,更严重的是,他竟然一时贪饮,回到府上有些醉态,要知道老乐池多年来极少饮酒,纵然是在饮酒如喝茶普遍的战国之世,老乐池也只是在朝堂的重要场合才略微喝一点点。老乐对那种贪饮酣醉之徒尤为反感,这下好了,乐毅脸颊绯红,说话都带着酒气,这叫他如何敢冒然去书房见老乐池?
乐毅回到自己的寝室,招呼仆人去打一桶热水,他要沐浴更衣,仆人听后真要去打热水,乐毅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赶忙叫住仆人:“你不用去了厨房了,去井里打两桶冷水来便是了。”
仆人惊讶:“公子,这大冬天的用冷水沐浴,恐感风寒呢?”
“甚个沐浴?冷水来了,我拿它淋浴。”
仆人再没有多说什么,便匆匆退下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仆人便拎着两木桶井水来,乐毅没有多想,拎起两桶冰冷的井水到浴室便当头一淋,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冷得他浑身失去了知觉,哆哆嗦嗦地站在浴室里足足半个时辰,待身体的水汽干后,便赶忙换上了一身白布衫,整个人顿时清爽了不少。再用盐水漱口,酒气也消了。
一个时辰后,他才迈出房门,蹑手蹑脚的来到来到老乐池的书房。
煌煌灯光下,老乐池脸色铁青,看着乐毅一反往常从容大度的步伐,缩手缩脚,他便料到乐毅定是在外面“厮混”后心虚所致。
“孙儿见过大父。”乐毅拱手作礼。
老乐池一言不发,偌大的书房竟是悄无声息,良久,老乐池才微微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一番笔直站在书房中央的乐毅。老乐池向来不喜欢过问他这个孙儿关于公务之外的生活琐事,他也一向信任他这个孙儿有严于律己的定力,但很显然,这一次他有些失望。
乐毅被老乐池这么盯着,顿感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敢多言,脸上浮现一丝丝莫可名状的尴尬。他很想俏皮的打开话匣子和老乐池聊聊他今日在尚商坊新结识了两位丰神俊朗的年轻将领,可是又担心老乐池责备他“玩物丧志”,只好呆呆的杵在原地,竟是纹丝不动。
时值冬日,多半干旱无语,不想此时夜里竟然飘起小雨,唰唰的雨点打落在窗棂上啪啪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毅儿可是去尚商坊逍遥后晚归?”老乐池终于开了口,苍老的嗓音把每一个字都拖得很长很长,不消多说,询问中带着沉甸甸的责备之意。
“是——”
“那——中庶子的公务没有因此耽搁么?”乐毅接着发问。
“回大父,孙儿去之前已经将所有文书详细观阅一通,一些小的杂事政务交由书吏起草,约莫没有大的纰漏。”乐毅语气中透着些许不自信所带来的胆怯。
“好一个‘约莫’啊,你刚任中庶子,竟把你伯父那套腐朽的官气学会了,拿甚个‘约莫’、‘大抵’之类的含混之辞搪塞于我!”老乐池发怒了,狞厉之语头一次脱口而出。
“大父息怒,孙儿知错了。”乐毅慌忙跪拜道,他没有想到老乐池这次会发这么大的脾气,着实把他吓的不轻,头也不敢抬。
“我且不追究你在公务上的怠慢,你去尚商坊不会只是是何那些达官显贵的公子们引经据典,饮酒和歌去了吧?”老乐池怒气未消、
这么多年由老乐池带大,乐毅很清楚老乐池的秉性,他纵然是迁怒于某个人,也不会不留余地,只知道一味的斥责,他还是会懂得适时给被斥责的对象一些台阶下,否则在中山国的官场也不可能待三十多年之久。乐毅听得这句话就立马意识到这显然是老乐池在斥责之余想试探一下乐毅去尚商坊的所见所闻。
乐毅本想把今日在尚商坊遇到魏冉和白起的事情跟老乐池交代一番,不过话到嘴边,他又隐隐意识到,若只是一味对向老乐池交代他们话如何聊得投机,酒喝的痛快,老乐池断然会很反感的,想到这里,他灵机一动,就把当时在渭风古寓司马错把魏冉调回蓝田大营的忧虑一点一点抛了出来。
“大父,孙儿今日在尚商坊偶遇两位年轻的将领。”乐毅话只说了一半。
“噢?”
“大父可曾记得那日在函谷关为我们引道的守将?”
“那两个年轻的守将倒是器宇不凡,自然记得,守将者魏冉,副将白起。”
“正是,孙儿今日和他们在尚商坊巧遇,而后去渭风古寓里坐了一下,听得他们说国尉司马错将副将白起擢升为守将,而将魏冉调回蓝田大营任中军司马。”
乐毅的话音刚落,老乐池的脸便愈加阴沉起来,额头的皱纹似乎顷刻间加深了许多。老乐池没有接着问话,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视线转移到了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乐毅终于说出了他的忧虑:“大父,国尉司马错趁各个关隘每逢三年换防之际,悄悄地擢升了两名年轻的守将,本无可厚非,孙儿料定国尉司马错对这次换防后军中的将领或升或降而没有经过国相府。”
乐毅最后的一句戳中了老乐池的心结,老乐池心里很明白得很,他从中山国来到秦国,对秦国的朝局不甚了解,也不愿与任何朝臣结成党羽,但是司马错在换防之际在军中的人事变动事宜理应先呈报国相府后再由老乐池和秦王嬴驷定夺,然后司马错并没有这么做,国相府至今都没有收到消息,这不由得不让他担心司马错的别有用心。
“恕孙儿直言,中军司马一职乃军中要职,每年有五百石(俸禄的等级)的俸禄,可是不小的武官爵位,就算是司马错,要任命一个五百石俸禄的武将,理应先呈报国相府,由秦王、大父和司马错商议后定夺,而不应绕过大父自行裁决。”乐毅接着剖析道。
老乐池忧虑的正是这一点,尽管秦国已经实行君——相——将三权分立,但是司马错这次的做派显然有架空国相权力的迹象和嫌疑,这是他怎么也不能容忍的。为了进一步求实,老乐池还是谨慎的再问了一句:“魏冉被任命为蓝田大营中军司马一事可是魏冉亲口告知你的?”
“孙儿不敢欺瞒大父,确是魏冉亲口说出。”乐毅的语气很是沉稳坚毅,丝毫没有戏谑的意味。
“如此,你先起来吧。”老乐池这么淡淡一句,心里已经不再责备乐毅的贪玩,眼下让他忧虑的是不知如何处理司马错暗自擢升魏冉这件棘手的事情。
“你先下去吧,记得下次莫要这般蹑手蹑脚,这不是我乐家子孙的行事的做派,做任何事要堂堂正正,纵然偶尔有过失,也要坦然认错,穆伯都告诉为我了,说你回府时酒气熏天,我看你在房里磨磨蹭蹭了一个时辰,定是去干一些‘毁尸灭迹’的勾当,你以为你来到我书房时未有酒气,大父就不晓得了?”老乐池又恢复以往的哼哼告诫之语态。
“孙儿知错了,请大父责罚。”乐毅一脸可怜兮兮。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且退下吧。”
乐毅望着老乐池忧虑的一脸疲态愁容,他很想为为大父分忧,可是却又有点无处着力之感,只好悻悻的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