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毅被老乐池“放养”的这些时日可没有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照常在大清早起来晨练,而后便是看书,午后偶尔出国相在官署区溜达一圈。不过自从那日李生带他去过四海八荒馆后,他便迷恋上去那里,这几日处理完公务后,他都悄悄的出得国相府,穿过国国宅区,进入热闹的商市区,直奔四海八荒馆而去。
每日从四海八荒馆回到国相府,都已经日薄西山,闲暇之余,他还是很自律,晚上照旧挑灯夜读。秦国毕竟是西方大国,国相府非同一般,不说它六进六出,气势宏伟,就单单说这国相府的书房吧,超大开间的书房,除了几张简单的书案外,便是成排成排的乌木书架,书架上不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战国以来各家学派名家的文章抄简,而且还藏有周王室、中原各国的政令抄简。至于秦国在商鞅变法以来的政令典籍更是应有尽有。
为何?因为这相国府的前身便是秦孝公为商鞅建造的大良造府,商鞅两次变法的政令都出自这里。商鞅被车裂后,大良造府曾两度易主,先是犀首,而后便是张仪。赢驷在正名称王后效法山东六国设立开府丞相,于是把大良造府改名为国相府,以示国相开府统摄国政。
乐毅向来好学,来到国相府后,就像鱼儿游到了瀚海的大海。正所谓学在官府,说的是官府拥有民间无法比拟的藏书和主要的知识阶层,国相府乃秦国政令中枢,比一般的官府衙役还要优越许多。国相府设有四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都是年轻的文墨吏员,实际上做的都是国相府整理、修缮、刻简等最下等的事务。中庶子便是中年的文职吏员,通常都是开府国相的属官,负责开府国相指定的具体时事政务,实际上是国相的副手。
乐毅一直都有从政的意愿,自打进了国相府,他就暗自下定决心:辅助大夫理政,而后独当一面,最后出将入相。他想做国相府的中庶子,这不是一时起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乐毅想做中庶子原因有二:其一,国相府的少庶子之职实际没有参政的机会,而中庶子则不同,中庶子作为国相的辅臣,会时常参与道具体的国事政务当中,这样一来,并可以提升自己处理政事的能力,这个职位可以很好的历练自己;其二,这些日子看着老乐池为国事宵衣旰食,他想为年迈的大父分忧,身为国相,身系秦国万千政务,老乐池纵然是铁臂铜身也经不起这般日夜操劳,他自小由老乐池带大,和老乐池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由他担任老乐池的辅臣,老乐池可以省心不少。
不过想规想,乐毅毕竟年纪太小,此前也没有当职的经历,尽管乐毅有着同龄人无法企及的冷静与沉稳,老乐池会不会把一个如此重要的职位给他尚不知晓。不过他还是想先试一试,再做打算。
人定时分,乐毅梳洗一番,站在铜镜前,他换上一身白布衫,白带束发,一支蓝玉簪横插束发中,如此一身装扮,顿显英挺俊朗。乐毅虽然年少,但却有一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一般国人浑圆的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间透着一股冷峻高贵,再加上这身装扮,更显的气度不凡。
带着心中的想法,乐毅从容的往国相府的书房走去。
国相府的书房在第二进,在国事厅的跨院内。国事厅是国相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整个国相府的中心。国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有一片水池,水池的四周遍布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国相府的书房。
战国之世,国相的权力非常大,这种“大”不是代替国君决策,而是独立开府行使日常的行政权力。所谓开府,是指国相的府邸就是独立的国府官署,国相有权不入王宫而在府邸召集所有下级官吏议事并发布指令。而其他官吏,除了国君特许外,都必须在自己所属或执掌的官署处理公务,府邸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住所。
来到书房前,听见书房内传来传来老乐池熟悉的咆哮声,听那声音好像在训斥什么人。乐毅示意守门的仆人先不要通禀,他在门外等候,仔细辨听一番过后,才知道,原来老乐池正在训斥掌管书房的中庶子办事不力致使文书受阻。乐毅耐心的等老乐池训斥完那办事不力的中庶子,待那中庶子灰头灰脸的从书房悻悻离去,他才让守门的仆人通传。
听得仆人说乐毅在书房门外求见,老乐池赶忙让乐毅进来。乐毅进地书房,但见大长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低着头神色专注的翻阅着竹简。
“孙儿见过大父”乐毅有礼的一拱手躬身。
老乐池闻声抬头,恍然点了点头:“毅儿过来,到大父身边坐下说话。”
乐毅灵巧的一溜小碎步来到老乐池身旁书案的坐席上坐定,看着老乐池一脸愁容,显然怒气未消。
“刚刚在门外听得大父在训斥那中庶子,不知何事惹得大父如此动怒?”
“刚上任的中庶子办事欠妥,致使政令受阻,颇为恼人也。”
乐毅从老乐池口中得知,原来这位新上任的中庶子是原来的栎阳令,名叫王拾。此人原是卫国人,在秦孝公发布求贤令时因感念孝公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于是只身赴咸阳。经过层层选拔,最终在众多入秦士子中脱颖而出,被孝公指派到商於郡中一个小县任里正,后来因他为官一方颇有政绩,竟从一个小小的里正一步一步做到了栎阳令。此人一向自视甚高,素有傲气,前些日子听说秦王重新开府拜相,国相府需要一名得力的中庶子作为国相的辅臣,便主动请缨,请求入国相府担任中庶子。其实,栎阳令乃栎阳城的一城之主,来到国相府任中庶子算是自降官位,值得褒奖,但是他任中庶子以来还是以栎阳令的做派自视甚高,不听老乐池调度,和老乐池多有龃龉。
老乐池沉沉叹了一声,悠悠道:“唉,单论才干,王拾担任中庶子倒也绰绰有余,可是就是怎么也用不顺手,前日我命他起草文书下达各州郡彻底清查各州郡的人丁、赋税、府库的钱粮等,不想他擅自自作主张只下达了清查赋税和府库钱粮,说书人丁一时无可统计,当真谬论!”老乐池咳了一声继续道:“不清查人丁,又何谈赋税?况秦国正在训练新军,征丁在即……”
乐毅原本打算这时向老乐池表明自己的心志,可是想到刚刚老乐池对王拾的才干还是有所肯定的,再加上王拾并没有离任,尽管老乐池有罢免辅臣的权力,可是他显然不会让老乐池为难。
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硬是给闷了回去,只是说了一些宽慰老乐池的话便退下了。
倏忽间一个月过去了,老乐池与那王拾的矛盾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激化,不待老乐池罢免王拾的中庶子之职,那王拾竟到秦惠王面前诉苦,请求秦王让他做回栎阳令。赢驷一时也没有了定见,因为他要忙着应付山东六国的合纵,时刻派斥候前往各国打探各国的朝野动向,然后和老乐池制定相应的对策,还要关注司马错在蓝田大营秘密训练新军的诸多军国大事,这等小事他实在不想理睬,便索性随口应允了王拾的请求。
老乐池早就想把王拾辞去,只是考虑到他刚刚接手相位,短时间内罢免身边的辅臣难免遭人非议,所以一直忍了下来。这下王拾主动请辞,正好随了他的心愿,可是让谁来接替王拾的中庶子的位子呢?这个中庶子的位置,若论爵位实在不高,一般人看来,这一个小小的中庶子不过是一个比国相府那些打杂的少庶子官阶高那么一级的小吏,一帮有实权的州郡官吏都不愿意接替这个没有实权的中庶子的位子。想到这里,老乐池顿时忧愁了起来,晚膳也吃的的很少,真是食不甘味啊。
倏忽间,王拾已经请辞十日十余日,径自赴栎阳复职去了。老乐池没有了中庶子这个职位的辅臣,很多国事政务事无大小都得自己亲自打理,所以更加忙碌了。是夜月明星稀,晚风习习,晚饭后,老乐池在书房前的小院散步,这是他多年的作息习惯了,不管有多忙碌,晚饭过后都会在院中走小半个时辰,然后再去书房批阅文书。绕着偌大的庭院溜达了一周后,老乐池来到池边的小亭子里,在石墩上坐定,他开始反思起来:莫不是自己的脾气太暴躁,把王拾硬生生的气走了?世人都说愈老愈圆圜,可是自己愈老脾气却愈大,我何曾不想改掉着不羁与刚烈呢?可是泰山易移,本性难改啊。
老乐池生性耿直,下属误了事,他无论如何是忍不住要痛斥一番的。可是王拾这一走,一时还真谋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