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厅中一片喝彩喊好之时,人群中一绿衣士子走上台前,拱手高声道:“先生之高见,在下不敢苟同,秦国宗室摄政可有讲究,自献公以来,国君皆不会委以相位让宗室主持国政,究其缘由,想必各位都在清楚不过了,宗室掌权历来是政变祸根,祸起萧墙为历代王室大忌!”
绿衣士子的话不无道理,当年秦献公的公父秦灵公逝世,嫡子嬴师隰才五岁,灵公的叔父位高权重,依仗兵权,借口国君嫡子年幼,便夺位自立为国君,史称秦简公。秦简公在位十五年后去世,他的儿子继位为君,史称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国君也去世了,传位于他的儿子出子,秦出子在位的第二年,左庶长嬴改发动政变,将出子和太后沉到渭水将他们母子溺亡了。他迎回被放逐魏国多年的嬴师隰回当时的国都雍城做了国君,史称秦献公。
秦献公深知公室内乱祸及国本,所以在选定嬴渠良为继任国君的同时,特意颁布训国遗诏,其中便提到秦国以后的历代公室宗亲不得担任集军政于一身的摄政大臣。庶出的嬴虔不得不遵照秦献公的意愿,挥刀断指,写下血书,立誓永不篡权。秦孝公在位二十四年,病逝之前也曾当赢驷的面训示:谨防秦国公室乱政!赢驷此前提议让王弟樗里疾出任国相,不过是以试探为主,博取举贤不避亲的美名罢了。
听得绿衣士子的驳斥,众人才如梦中惊醒,厅中嗡嗡哄哄的议论纷纷,刚才还一致赞同散发无冠者的高论的士子们纷纷倒向绿衣士子这边。
散发无冠者眼见形式不妙,便厉声反诘道:“阁下不看好樗里疾出任国相,那依阁下高见,朝中何人堪此大任呢?”
绿衣士子从容回道:“在下以为,右相甘茂可担此重任。其一,甘茂虽算不上经天纬地之才,然,处理国事向来稳妥,深得秦王倚重,其二,甘茂原为楚国下蔡人,方今天下,论疆域和国力,唯有南方的楚国和秦国难分伯仲,秦王素有与楚国结盟之心,任甘茂为国相,对于秦楚结盟大大有利。”
一番看似合乎情理的论断让台下的士子策士们无不击案捧和。一般说来,策士辩论,辞美而理正为上乘,听者一齐喝彩喊好,辞巧而理曲为中乘,听者喊好而不喝彩,辞拙而理歪为下乘,听者皆不予理睬。
现而今台上两人的论断和辩驳各有千秋,得出的结论让听者一时也似乎难以有缝隙可乘,众人出乎意料的两边都喝彩喊好。
乐毅总算是听出了一些眉目,原来,这些风雅之士齐聚一堂是在议论秦国空缺的相位将有何人补缺的见论。他不得不感叹秦国的政治如此开明,光天化日之下议论本该国君定夺的重大朝政而毫不避讳,不过感之余,他不禁觉得好笑,心中暗思:国君让相位空缺三年之久尚且不急不躁,你们这些“名士”居然比国君还要着急,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台上的两人,相互攻讦一番过后,还是没有分出胜负,既然大伙认定了两位的高见接下来便到了台下的士子门投壶以决高低的时刻。
投壶原本是周礼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射艺的白矢之技衍化而来,周朝的贵族都由《周礼》制定的六艺严格评定,周王学宫把这六艺作为学子考核的重要科目,其中射艺尤为重要,射艺分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和井仪等五项技艺,白矢是射艺里最初级的技能,只要把箭射中箭靶,箭头发白即可。春秋三百多年下来,这项技艺衍变成各国贵族士大夫阶层最常见的娱乐活动,投箭者只需将长箭远远投入六尺开外的长颈铜壶的壶口中便可。
这种辩论过后的投壶早年在齐国的稷下学宫甚为流行,后来各国纷纷效仿,四海八荒馆原本就是效仿齐国的稷下学宫而建,所以把投壶这项活动也一并效仿了过来并不奇怪。
投壶开始,四海八荒管的仆人立即搬来两个长颈铜壶,摆在台上两人的旁边,众人纷纷将手中的长箭投掷到他支持论断者旁边的铜壶中。一时间箭飞如蝗,“铛铛”纷纷落入两铜壶中,倏忽间,两铜壶的壶口便插满了箭矢。说也奇怪,经过管中仆人的清点,两个铜壶落入的箭矢数目竟然相平,管中的老者刚要走上高台宣布这场辩论双方打成平手,就在这时,人群里一竹冠麻衣士子提着一个长颈铜壶徐徐来到台前,他把长颈铜壶放在原有的两个铜壶的正中间。
众人一时不解,大伙一脸疑惑的看着竹冠麻衣士子,竹冠麻衣士子笑道:“两位高士见解不凡,然,国相之位至今没有着落,有可能正是两位高士说中的其中一位,也有可能不是他们而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众人一致惊讶的问道。
“在下眼下也不知是何人,不过,既然是策士论辩,我自然可以只赞同自己的判断。”话毕,竹冠麻衣士子直径往中间的长颈铜壶自投一箭。
乐毅也随手拿了一支箭,走上前去,站在六尺开外,手持长箭往中间的长壶一掷,只听见“铛”的一声,长箭稳稳的扎在中间的长颈铜壶的壶口。
竹冠麻衣士子惊讶的向乐毅瞥了一眼,恭敬的拱手问道:“敢问阁下为何赞同我的判断?”
乐毅淡淡一笑:“阁下刚才不是说,策士辩论心中赞同何人便投壶以证么,我不过与阁下判断相仿而已。”
“那敢问阁下,你觉得秦王会委何人以国相大任?”竹冠麻衣士子接着问道。
乐毅悠悠一笑:“在下不知。”
竹冠麻衣士子再次躬身行礼,乐毅还礼间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士子。他眉清目秀,肤色尤为白净,即使穿着麻色的上衣,仍然可以清楚的看出他白皙的皮肤和麻色上衣有很大色差。让乐毅尤为惊叹的是这位士子的五官如玉琢一般细腻精致,大有女人的明眸皓齿。一刹那间,乐毅的脑海中闪现一个大胆的猜想:这士子有可能是一位妙龄女子乔装打扮后以男儿身的衣着混迹在人群中。不过在没有十足的把握的情形下,他是断然不会冒失的揭穿竹冠麻衣士子的真实性别的。
不待乐毅与他有过多交谈,那竹冠麻衣士子便以还有他事为由匆匆拜别,乐毅看着他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过,出得四海八荒馆的大门,朝北方的小道疾步而去,须臾间就没有了影踪。
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对那离去竹冠麻衣士子和乐毅的投壶嗤之以鼻,台上的绿衣士子傲慢的问道:“敢问阁下为哪国人?姓甚名谁?”
“中山乐毅。”乐毅回答的不卑不亢。
绿衣士子哂笑道:“原来是个中山小国的总角小儿啊,我还以为是何方高士呢。”
李生听得绿衣士子如此欺侮国宾驿馆的贵客,忿忿不已,正欲上前呵斥,不想被乐毅一把拉住了。乐毅并没有理睬绿衣士子的轻侮,只是淡然的一笑了之。
忽然,一位负责打探宫廷秘闻的馆中男仆从门外一路跑到厅中,他揣着粗气高声道:“刚刚从宫中得到消息,秦王拜一位中山国的老者为相,还听说这位老者曾在中山国为相多年,名叫乐池。”男仆短暂停顿后接着道:“秦王已颁布任命诏书,并赐予他秦国相印,外加一名中庶子为主书,四名少庶子负责协助国相统摄国政,不日便要昭告天下!”
男仆一席话落,偌大的厅中竟是死一般的沉寂,刚才还嗡嗡哄哄的人们,一个个变得鸦雀无声,满厅寂然,他们面面相觑,惊讶中带着失落。台上的两位“高士”也羞愧的一脸羞赧,低着头无地自容的连连哀叹。
乐毅还是淡淡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向李生招手示意离开,李生这时一下子变得神气起来,迈着大步跟在乐毅身后从人群中走出,还故意拉大嗓子:“公子,我们走,回国宾驿馆——”
大伙刚要问问乐毅是刚刚被拜为国相的乐池何人时,乐毅已经和李生悄然离开了。只剩下一群人不听摇头,时而对着台上的两位“高士”投去鄙夷的眼神。
来到街上,乐毅才知道,老乐池被秦王拜为国相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坊间邻里。街上的士农工贾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叽叽呱呱。
乐毅对着李生相视一笑:“这消息也传的太快了吧。”
二人便沿着街市一路返回了国宾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