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咸阳城,空气格外清新,老乐池早年的戎马生涯使他素来有早起的习惯,他洗漱完毕后,便信步来到竹林中漫步。清风习习,在渭水平原的腹中,咸阳城依山临水,独得地利,这里的风经过大自然的阴阳调和,温度和湿度恰到好处,老乐池陶醉在竹林徐徐清风中。刚在林中的石墩上坐定,方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晨练,纵跃蹲伏,动作有板有眼,无需多想,看那身形便知是孙儿在练功。
“今日又不在你叔父的府上,还晨练呢?”老乐池缓步来到乐毅跟前。
“大夫,早!”抬头见到老乐池,乐毅先是有礼的一拱手:“虽不在中山国,然,晨起练功一日不可废也。”
“好,练功当须每日操持,若三日打渔,两日晒网,便前功尽弃也。”老乐池目光炯炯,恢复了他一向严谨肃穆的表情哼哼告诫道。
不待老乐池对乐毅有过多的“教诲”,国宾驿馆侍奉老乐池的王生便从竹林小道疾步走来。
“老先生,馆外左庶长樗里疾让小人通传,说他已备好马车,在门外等候,接老先生去王宫。”王生拱手躬身,恭敬道。
“好,我这便过去。”老乐池应了一声。
“毅儿,你且在国宾驿馆等我,不日待大夫安顿好便接你过去。”老乐池转身对着正在晨练的乐毅吩咐道。
“是。”乐毅稍作停顿,躬身应道。
来到国宾驿馆的大门,遥遥看见樗里疾肥胖矮小的身形在门前晃动,老乐池迎上去一拱手:“樗里子当真早也,幸好老夫有早起的习惯。”
“老相昨夜安歇可好?若是这里的仆人照顾不周,我定不轻饶店家。”樗里疾故作严肃,正色道。
“好,细心周到,休要责罚他们。”
“如此,我便安心了,老相随我一起进宫觐见秦王吧。请!”樗里疾长袖一挥,说罢便扶着老乐池上了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驭手提鞍勒缰,“驾!”的一声,轺车朝王宫方向辚辚驶去。
来到王宫前,在宫门开启的那一刻,老乐池着实被王宫的宏伟壮观震慑住了。高低错落的宫殿如同天宫一般高耸入云,直上九霄,凌空的拱形复道连接着大大小小的宫阙高台,恰似长虹卧,蔚为壮观。
咸阳宫是在秦孝公时期,商鞅在秦国第二次变法时从栎阳迁都于此时所建,开始的时候规模宏大但总体简陋,经过这几十年的不断修缮扩建,现如今已经颇具规模和气势。咸阳宫主持国政的的宫殿目前只有三座,中央的正殿和东西两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建在六丈高的台基上,开阔的广场上九九八十一级白玉台阶直达正殿大门。从广场上上仰望正殿,恍若巍巍城阙,大有龙楼凤阁之雄势。这是秦国的最高殿堂,也是权力巅峰的象征,如果不是大型朝会与接见外国特使,国君轻易是不会在这里主持日常政务的。两座偏殿,则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颠前的广场依旧是白玉铺地,广场三面临绿:西面竹林,北面青松,东面草地。西面的偏殿是国君书房与寝室所在,除了召见亲信重臣,这里很少有礼仪性的会见。东面的偏殿要比西偏殿大,九开五进,寓意国君的九五至尊,是国君处理日常政务的主要场所,重门叠户,划分了若干行政区域。五进的前四进是俩通的,分为东中西三个区域:中间是议政堂,东边是出政堂,西边是庶长堂。最后一进另有门户,是长史与所属文吏起草、誊刻诏书与处置公文的机密官署区,这里有一条地下秘密通道也与西偏殿的国君书房连通。
远看咸阳宫,老乐池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老乐池早年游走与中原各国,看到中原各国的宫殿都是大屋顶长飞檐,远远看去,但见重檐飞跃,气势宏伟且富丽堂皇,飞檐下通常都是铁马风动,叮当悦耳,一派宫闱天堂般的大气象。咸阳宫却是宏大异常,但是大殿的建筑风格和中原各国迥然不同,宫殿体量宏大,却极为简约,屋顶的檐口出挑不过五六尺远,与中原各国宫殿华丽的大飞檐相比逊色不少,整个宫殿的外部装饰也比较单调,清一色的黑灰白三色,不像中原各国的宫殿那般五颜六色。老乐池以总前觉得王宫的宫殿是国家国力的象征,建得富丽华贵,纵然是五颜六色也是应当如此,现在看了秦国的咸阳宫,才发现秦国的宫殿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冷艳佳人,无需过意雕琢便艳冠群芳,而中原各国的那些宫殿个个如同一个长相平平的庸脂俗粉,虽然浓妆艳抹却掩盖不了她们的浮浅。
老乐池跟在樗里疾后头,穿过广阔的大殿广场,沿着白玉台阶拾级而上,抬头一看,“宣室殿”三个斗大的铜字熠熠生辉,进得殿中,但见厅堂宽阔高大,陈设却极为简单。中央一张巨大的黑色木屏,屏上斗大的两个铜字分外耀眼——国议。屏前中正位置摆放一张青铜大书案,两侧各有几张木质小书案。书案的两边各有两只巨大的铜鼎,在靠近殿门处左右各有一鼎褐色的铁香炉。除此以外,便再也看不到别的任何装饰性陈设。白玉地面没有红毡铺地,光秃秃的的,稍显空旷清冷。最为朴素的便是书案后的坐席也是用草编的凉席,不像中原各国的国政大厅,都是红毡铺地,坐席一律用软绵的缯红大帛包裹凉席,整个厅堂帐帏重重、华贵富丽温暖舒适。
老乐池尚在打量四座中,殿外传来内侍悠长细亮的报号:“太傅、右相、国尉到——”。随着报号声回落,三人从大殿柱廊外走来。一位头上戴着一顶玉冠,脸上罩着一副青色的铁面具,白发苍颜,一副耄耋老态,杵杖而行;一位身披大红斗篷,甲胄鲜明,步态英武,一位红衣玉冠,宽衣博带,步伐英挺。
老乐池见此情形,心里便已对三人的身份有了判断,杵杖的老者戴着面积,想必是秦惠王的公伯太傅嬴虔,赢驷少年时违反商鞅新法,嬴虔当时身为太子右傅被处以劓刑,割掉了鼻子,所以日后都戴着面具,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显然是军中大将,定是国尉司马错,至于那个仪表倜傥,身着华贵的权臣,自然就是右相甘茂了。
三人边走边用目光直勾勾的打量着老乐池,老乐池毕竟久经沙场且在中山国为相多年,出使中原列国,早已见惯各种大场面,面对三人的上下打量全然没有一丝窘迫,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三人走到各自的坐席上就做,樗里疾赶忙一一介绍道:“容我中介一番吧,这位是太傅老嬴虔,也是我的公伯,旁边位子上坐的是国尉司马错,对面座的是右相甘茂。”话毕,三人一道拱手作礼,老乐池一一拱手还。
“老先生可是魏国大将乐羊的后人?”甘茂首先拱手发问。
“正是,我乃乐羊之孙。”
“听说乐羊早年为魏文侯讨伐中山,中山武公将乐羊长子乐舒烹杀,还将他剁成肉酱做成肉羹送与乐羊军帐中,乐羊竟端起肉羹一饮而尽,敢问乐舒是老先生何人?”
“乐舒正是家父。”
“噢,这么说来,你你大父为表忠心,吃了你父亲的人肉?如此做派,和当年吴起为表忠心而杀妻一样,虽然如此忠于国君值得嘉奖,然则,却不能不使世人寒心也。食子之肉,我窃以为,有违伦常。”甘茂揶揄哂笑道,周围的侍从无不跟着哂笑。
“右相何其迂腐也,且不说吴起当年并非为爵禄而杀妻,而是其妻子自杀以成就吴起,右相道听途说与巷闾市井之徒无异。我大父当年并非手刃爱子,当时中山武公已将我父烹杀,就想乱我大父军心,如若痛哭哀嚎,一蹶不振,不但于事无补,反倒正中中山武公设下的圈套,三年伐中山之功尽殆。我大父舍私情而不忘公义,有何有违伦常之说?”
甘茂一时脸上通红,羞愧的一言不发。
老乐池接着厉声道:“右相,我且告诉你,何为正真的有为伦常。譬如晋献公当年听信骊姬的谗言废掉太子申生,逼其自杀,而立骊姬之子奚齐为太子,致使晋国大乱,晋文公重耳不得不远走他国避难,晚年得秦穆公相助才得以回国继位。晋献公无故逼死亲生儿子,这才是有违伦常,右相以为然否?”
甘茂窘迫地连声回道:“先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甘茂有意为难老乐池不成反而砸了自己的脚跟,大殿上的气氛一时凝固了。
樗里疾见状出来圆场道:“老相与右相对伦理纲常各有见解,和而不同,切勿伤了和气才是啊。”
也许是老乐池的一番激烈辩驳让甘茂无言以对,让身为秦室宗亲的老嬴虔颇感不满。他轻轻拿起本来以放在案上的铜杖,“铛铛”点地,头歪向一边也不看老乐池,便闷声发问:“听说先生学识渊博,和公孙衍师从杨朱,敢问先生,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彼易而知己难,先生以为然否?”
“然也!”
“若先生主政秦国,须对秦国的兵马、赋税、钱粮、人丁、兆域等等了然于心,方能曰‘知己’,然,先生初来秦国,这些尚需时日了解,老夫不便发问,但闻先生博闻强识,想必对秦国的史事沿革有所了解吧?老夫想听听先生对秦人的始祖可有涉猎,不知可否受教?”
“受教不敢当,我也只是对秦国的过往史事略通皮毛而已。”老乐池暗自佩服老嬴虔的老道,他不像甘茂一样一出来就发难是自己难堪,而是借机试探老乐池的才学的深浅,可谓绵里藏针,秦人的始祖已是千年以前的事了若非秦国的宗室,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如果不深谙史家典籍,更是无从知晓。
“秦人之先祖,乃上古五帝之一颛顼之孙女,名曰女修。一日女修正在纺织,一只燕子从天而过,落下一颗五色燕蛋,女修拾起那蛋吞食之,于是有了身孕,孕后生下生子大业。大业成人后,娶少典之女女华为妻,生子大费。大费又名伯翳,曾和大禹一同治水,水患治理好之后,舜帝颁赐玄圭作为封赏给大禹,大禹曰:‘治水之功非我一人之力,幸得大费相助。’故而舜帝有对大费曰:‘尔助大禹治水有功,特封赏你黑丝旌旗一面,尔子孙将大有功业也。’舜帝还把一位姚姓美女嫁于大费做妾,大费行礼接受了。后来大费辅佐舜帝驯服了鸟兽,又立了一大功,为此舜帝赐封大费赢姓,是为秦人始祖。”老乐池侃侃道。
老嬴虔不禁目瞪口呆,对这些典故如此熟悉,这才打心眼里佩服老乐池的博学,他估摸着不是秦国人的甘茂和司马错绝然是不知道这些典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