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樗里疾道别后,老乐池和乐毅在门口两位女仆的引导下进得馆中。
绕过壁影,一座大庭院映入眼帘,院中种着两排细柳,一片绿茵,庭中错落有致的放着几个石案石墩,很是简朴清幽。从绿茵上的碎石小道穿过,迎面便是两扇没有门扇的青石大门,门口风灯高悬,每个门口左右两边都端端正正的站着两位少女,一左一右。乐毅抬眼望去,左边的石门上端大书“忘忧园”三字,右边的石门上端大书“畅乐轩”三字。
老乐池倒是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乐毅却满脑子的好奇,止步笑道:“这‘忘忧’和‘畅乐’有何讲究么?”
女子笑答:“忘忧园是客官居所,唯愿在这里歇息的客官忘却白日烦忧,安心入眠;畅乐轩乃客官宴饮进食之所,图的是舒畅愉悦嘛。”
“噢!”乐毅点了点头。
女子领着爷孙俩进得忘忧园。
就连早年纵横列国,阅历颇丰的老乐池也是头一次感受到另类的新颖别致。中原大国国都的一流客栈,寻常都是厅房连成一片,虽说修葺得富丽堂皇,时常还会雕梁画栋,但却没有哪一国的客栈在客房中留出大片的空地砌山造水。这里却偏偏留出一大片庭院,树林草地中掩映着幢幢雅致的客房,仿佛画境一般。此时恰在夜里,灯光点点,人声隐隐,身处此境好似高士隐没在幽静的河谷,清新脱俗。恍惚间,老乐池仿佛回到了千里之外中山国王城东南坊的乐府家中,倍感亲切。
在女子的引导下,沿着曲曲折折的连廊,老乐池和乐毅来到一座竹林环绕的客房前。六开间的房子分两座客房,一座正厅上书“明德堂”,另一座正厅上书“自诚居”。
乐毅这次憋住了没问,不过看得这取名,也能推断两座客房的取名并非俗类,乐毅通晓典籍,略一思忖,便知前者出自《大学》的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后者出自《中庸》的子篇:“自诚谓之性,自明谓之教。”果真尽出有典。
“今夜二位且住于此,但有需要,吩咐一声仆人便是了。”女子说话间灵巧地绕到前面高声道:“王生,李生,接客官了。”话音刚落,两个衣着朴实但干净整洁的少年从屋内走出,见到老乐池和乐毅便是一个大躬:“王生、李生侍奉二位。请。”女子又利落地吩咐道:“你们俩好生侍奉二位客官入住,我且去叫人把两位客官的行李送过来。”两少年齐应了一声,女子又向爷孙俩笑道:“二位客官好生安顿,我先去忙了。”一溜碎步摇曳而去。
“大夫明德,孙儿自诚,可好?”乐毅笑道。
“明德在先,自诚保后,毅儿,看来这些年你的书没白读啊。”老乐池微微笑道。
于是,王生领着老乐池进了明德堂,李生领着乐毅进了自诚居。
这座独立的客房六开三进,颇为宽敞。李生提着风灯领着乐毅经过中间过厅,到了西首区打开房门。
“先生看看中意不否,不中意我带先生去另一间便是。”
“无需劳烦,我看这间甚好。”乐毅在门口略一扫视一周。
迈入其中,乐毅抬眼仔细打量一番,只见进门便是一间大客厅,红毡铺地,陈设简洁。最令人满意的是西面墙上开了两面大窗,窗棂用白细麻布钉绷得极为平整,白日里定是敞亮异常。客厅东南角有一道茶色木屏,乐毅绕了进去,发现里面是一间精致的书房,书房的两面墙上皆是乌木书架,高大坚固。书房中央摆放着一方书案,长长的书案上除了常备的笔砚外还有一把刻刀和一箱单片竹简。乐毅绕过书房屋角的木屏,便到了寝室,寝室中间一张宽大的卧榻上吊着一顶麻色的帐幔。环顾四周,四面墙壁用白灰土刷的平整瓷实,在白墙的映衬下,整个寝室更显洁净明亮,纤尘不染。
“为何把把墙刷成白色?”乐毅颇感惊讶。一路上,他和老乐池在赵国和韩国的客栈住过,都是灰土墙,唯独不曾见过白灰墙。
“回先生,寝室图静,没有窗户,用白灰刷墙,提亮房中光线,这样一来寝室便不会沉闷憋气,客官也睡得尤为舒坦。”李生恭敬回道。
乐毅默默点头,心里暗自佩服客栈主人的细心周全。观赏完一遍客厅、书房和寝室,乐毅正要抬步出得寝室,李生却道:“先生莫急,还有一进。”
“还有一进?”乐毅愕然。
列国客栈,最华贵的也不过设有厅堂、书房、寝室,只是装饰的精美程度不同而已,这里竟然还有一进,实在不知作何用处。困惑间,只见李生一推屋角墙上的按钮,白墙竟自动开了一道小门。李生站在门口恭敬道:“先生,里面是沐浴室与茅厕间,为防止水汽进入寝室,这里特地装了一道假墙,一推便开,可方便着呢。”
“茅厕间?!”乐毅更是不解。
把茅厕安在寝室内,那岂不臭气熏天?不过,这间前室却没有一丝异味,这是何蹊跷?乐毅脑海里车轮飞转,为了一探究竟,乐毅跟着李生进了小屋。
进得屋内,但见宽敞明亮的房间用黑色石板隔成两间。进门大半间是沐浴室,墙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铺,沐浴室中央放着一个箍着两道铁圈的硕大木盆,木盆上放着一条横搭的木板与一长柄木瓢。进得最里面的茅厕间,方见上空悬着一盏昼夜明亮的大风灯。地面竟是一整块打磨平整的黑石板,四周墙面用木板钉装,靠外墙的一面立着一个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瓮,瓮中盛满清水,石瓮旁有一方小小的石案,案上的木盆中放着一叠干净整洁的软布。石瓮和石案旁边的地面石板上盖着一条方形的木板,李生揭开木板,盈盈笑道:“先生如厕,便在这里。”
木板被揭开后,乐毅惊奇的发现原来这是一整块的黑色石板,就在被揭开的地方凿出一个深坑,深坑处没有污物,反倒有一股暗流,水波闪亮,流水潺潺。整个深坑干净整洁,丝毫闻不到异味。
“先生,我们管这叫‘茅坑’,先生如厕过后不用冲洗。”
“请问这里的活水从哪里引来?”
“回先生,这里是咸阳城建城时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水流流经宫城、官署、街市、作坊与大店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郊外的农田里,不再回流到渭水。水流从高往低,把如厕的秽物都冲刷一净,所以没有腐臭气味。”李生一如既往的恭敬回道。
“如此设置,堪称绝妙!”乐毅啧啧称奇。
李生见已经领完乐毅看了一遭客房,天色已晚,到了进食的时辰,便笑着问:“先生,晚上用餐是叫人把食物和餐具送来先生厅中,还是先生到畅乐轩自用?”
乐毅向来不习惯仆人把食具抬到客厅用餐,没有多想,便回道:“我自去畅乐轩进食便是了。”
“先生一路车马劳顿,容李生先去挑一担热水,先生沐浴后再去畅乐轩用食可好?”
“也好”
话音刚落,李生便一个健步溜出了门外,少顷,他便挑着一担腾腾热气的清水去了沐浴室。一番梳洗,乐毅沐浴更衣完,便由李生领着去了畅乐轩。
畅乐轩异常宽大,大厅呈东西向长方形布局,南北两面没有墙,只有一排红色的粗大圆柱,圆柱和走道一起形成两道宽敞的柱廊。靠南一面临着庭院大池,池水清澈见底,静影沉璧;靠北一面临着一片紫竹林,婆娑摇曳,翳翳幽静。厅中木屏将偌大的厅堂分割成数十个幽静的雅间,每个雅间座案或两三张或五六张不等,雅间都能南面临池,北面临竹,内部陈设各有特色。每个雅间入口出各有两盏铜人风灯,风灯上写着各种文雅的名字。
乐毅进得其中一间“同尘亭”的雅间,恍然想到大夫有可能已经先到了,便向入口处的女仆问道:“方才可有老者进来。”不待女仆回答,隔壁雅间坐着一人咳嗽了一声,乐毅闻声便是里面定是他大父,抬头一看那间的入口处写着“和光阁”。
乐毅哈哈笑道:“大父,我俩何其默契也,劳烦她们撤去我们中间的屏风,变成一个‘和光同尘’的雅座可好?”
“甚好!”雅间内的老乐池朗朗笑道。
须臾间,侍女们撤去“和光阁”与“同尘亭”之间的木屏,重新摆放案几,老乐池与乐毅相向而坐。
两位绿衣少女飘然而来,一位笑盈盈道:“两位客官,要点甚酒菜,吩咐便是了。”
“我们这里是咸阳城中的百年老店,专门接待二位这样的贵客,凡菜品者,荤素皆有,中原各国的美食名菜一应俱全,有安邑的肥羊炖、郢都的鳜鱼汤、临淄的龙头饺……酒有魏酒、赵酒、燕酒……”绿衣少女一一介绍道。
“那就来一鼎安邑肥羊炖、一罐老秦酒,一壶苦荞茶,外加一碟苴菜。”乐毅素来了解老乐池的饮食习惯。
“好咧,这就给二位上菜来。”说话间绿衣少女徐徐飘出。
少顷,两位少年抬着食具缓步而至,少年动作麻利娴熟,一会的工夫,酒菜分列在案,铜鼎灿灿,酒香四溢。
“大父,今夜有佳肴作佐,不喝酒单饮茶也忒可惜了,我给大父斟满一爵老秦酒,让您老品味一番秦风可好?”乐毅知道老乐池一向不喝酒只饮茶,但今夜却想挑逗一下老乐池。
“也罢,就尝一爵老秦酒,看看比中山国的白酒如何。”
乐毅给老乐池恭敬地斟满一爵老秦酒,然后自斟一爵。
“孙儿敬大父一爵,先干为敬。”话落,咕咚一饮而尽。
“毅儿这酒味道如何?”
“好酒,清甜甘醇,烈而不陈”
爷孙俩谈笑间,老乐池却对明日的进宫颇有顾虑,不过他并不想扫孙儿的兴致,陪着乐毅一直到深夜才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