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里疾回到咸阳,没有和老乐池等一同进国宾驿馆,而是留下几名随从随时恭候老乐池的差遣,自己坐车要回左庶长府去,说是明日一早过来接老乐池去王宫面见秦王,今夜回去事先安排一下。
和老乐池道别后樗里疾的车子从国宾驿馆往左庶长府辚辚驶去,车上,樗里疾灵机一动,忽然改变了回府的主意。
“车夫,改道去王宫寝殿。”樗里疾吩咐道。
驭手一捋缰绳,掉头从国宅区北门绕过匠作区,直奔宫廷区而去。
来到王宫,樗里疾让老内侍通传,拱手道:“大监,劳烦你通禀秦王,就说樗里疾求见。”老内侍在夜里素来不愿打扰国君安歇,若不是樗里疾这个秦国宗室,秦王的肱骨大臣,寻常臣子他定是不会在夜里通传的。诚然也只有樗里疾这样熟悉秦王起居习性的王室贵胄才好向老內侍开口。
秦王嬴驷素来有晚睡的习惯,今夜也不例外,白天在和甘茂、司马错等一干文武大臣商议完国政大事后,直到日落时分才匆匆用完晚膳,这时候刚沐浴更衣完正在寝宫的偏殿批阅奏章。
樗里疾来到偏殿,但见煌煌灯火下,一道巨型楠木屏风上雕刻着列国的山川河流的地形,屏风前偌大的青铜书案上堆满竹简,两边的铜人宫灯把铜案照得锃亮锃亮,嬴驷正埋头伏案疾书。国君原本可以全力把精力放在外交和军事斡旋上,国家的日常政务一并交由国相全权处置,但这几年秦王嬴驷不得不揽下国君和开府丞相的所有重担。他自视才智不及他父亲秦孝公,当年秦孝公尚文韬武略堪居七国国君之首,又有商鞅那样的乾坤大才辅助,尚且宵衣旰食,他就更没有理由不焚膏继晷,励精图治了。
见樗里疾走上前来忙召唤道:“王弟回来了,当真可喜也!”
“臣弟参见我王!”樗里疾上前跪拜道。
“王弟,起来说话,看王弟神色,寡人便知你已把远在中山国的老相请出山了。”
“哈哈,知我者,王兄也!”樗里疾哈哈大笑。
“以樗里子之鬼才,我猜老先生已经住进国宾驿馆了吧,说说,你以为老先生可否做辅大臣?”
“果不出王兄所料,我今夜已经把他安排在国宾驿馆歇息了,告知他明日上殿面见王兄。”
“好,王弟当真奇功一件也,王弟早前曾力举此人,想必此人才具不亚于犀首和苏子,以王弟中山之察,此人比当真如此否?”
“启禀王兄,依臣弟数日来对老相的了解,此人之才具定不亚于前两任国相。”
“那明日朝堂上寡人该授予他何职较为稳妥?”嬴驷以试探的口吻问道、
“臣弟不敢妄言,那,王兄以为该授予他何职才合适呢?”樗里疾狡黠的反诘道。
“授予他上卿之职如何?”嬴驷微微思忖,缓缓道。
秦国经过商鞅变法,官职和权力划分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之前的秦国没有像山东六国一般设立开府丞相统摄国政,军政大权一并由国君掌握,外加庶长治国(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大夫辅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没有虚职,至于秦孝公时期出现的太师、太傅和太庙令等官职,不过是时嬴渠梁架空甘龙、嬴虔、杜挚等老世族权力的手段,好让治国理政的权力都流落到大良造(相当于丞相)商鞅的手中。
经过几十年的沿革,秦国的的官制开始向中原靠拢,逐渐推行“君——相——将”三权共治的政治格局。至于前些年才诞生的诸如“上卿”、“客卿”一类的官职,那都是嬴驷效法山东六国的做法任用他国刚入秦的谋士策子用的官阶。
一听到嬴驷打算封老乐池为上卿,樗里疾心里便暗自打了个寒颤。他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王兄的精明老道。当初犀首入秦,他的名气早已震动诸侯。他周游列国,先后在大大小小十三个诸侯国做过官,最长的在楚国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国大概只有半年。辞官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最主要的就是官高无事,说白了就是戴了一顶高官帽,手上却没有多少实权。犀首入秦献长策后被嬴驷授予上卿的官职,这样的事务坦白的讲就是一个外相,专门和列国周旋的外交官。张仪后来入秦,顶着“鬼谷高足”的名气,在一个小国君的资助下面见嬴驷,嬴驷也只授予他客卿的职位,和犀首的上卿一职其实没有多大区别,看似高官厚禄,手上却没有实权可抓。
樗里疾心里明白的很,在嬴驷看来,想要实权,得拿出真本事,犀首帅军攻陷河西,破魏军于雒阳,斩首八万,俘虏敌军主将老龙贾,在这之后,嬴驷才拜他为大良造;张仪帅军攻陷魏国重镇蒲阳,魏国割让十五座郡县,班师凯旋后,嬴驷才拜他为国相。
樗里疾推断眼下嬴驷又想故技重施,先授予老乐池上卿的虚职,以观后效,若是老乐池也能像犀首、张仪那般为为秦国开疆拓土,再拜他为国相也不迟。可是樗里疾心里明白老乐池与那犀首、张仪一类的纵横大才是不一样的。犀首、张仪天生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嘴,善于外交辞令,游走在诸侯列国间拨弄风云以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确实有“一怒而诸侯惧,安息而天下息”的本事,而老乐池敦厚忠义,纵然谋略不亚于犀首和张仪二人,但他却不屑于玩弄“术”权,搅和时局,让天下不得安宁,他是一个实实在在有大气局的实干家。如果王兄还是拿他与犀首、张仪之辈一样先虚与委蛇,再以观后效的对待,势必会让老乐池寒心。更何况他已在老乐池面前许诺,只要他赴秦,便保举他稳坐国相之位,如若秦王无端授予老乐池上卿之职,他一时也无颜面对老相了。
想到这里,樗里疾躬身拱手,正色道:“王兄,恕臣弟逆耳直言,方今天下,七国纷争,山东六国对秦国虎视眈眈,曾数次合纵攻打秦国,陈兵直指函谷关,王兄此时选贤任能要疑人不用,疑人不用,谋臣策士才能忠心追随王兄,君臣一心,戮力同德,秦国方可大出于天下,完成公父囊括四海,包举宇内之遗愿!”
“臣弟之意,寡人授老乐池国相之职才较为稳妥?”嬴驷是个精明之人,早就听出了樗里疾话里的弦外之音。
“臣弟愚钝,本不敢僭越王兄封相拜将之王权,只是肺腑之言,不敢欺君。”樗里疾面色灰土,有些战战兢兢。多年来深知伴君如伴虎,眼前的王兄虽然面带笑意,意味却深邃难测。
“好吧,王弟所言甚是,我明日便拜老乐池为相,统摄国政!”嬴驷冷冷笑道。
樗里疾这才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赶忙跪拜道:“谢王兄纳臣弟愚言。”
待樗里疾和秦王嬴驷商议一通明日朝堂之事后,便缓步走出寝宫的偏殿。从高高的台阶慢步下来,樗里疾回望着巍峨宏伟的咸阳宫,煌煌火城,五步一步卒,十步一甲士,宫闱深深,让他不由得感慨万千。
看着偏殿的灯火在他走后丝毫没有减弱,他推断王兄今夜又要埋夜批阅各种奏章,处理各种棘手的外交和内政,夙兴夜寐,一国之君身上的担子太沉了。他忽然联想到当年他的父秦孝公亲和商鞅为了变法图强,亦是宵衣旰食,二十多年如一日,所以公父硬是从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熬成四十多岁就头发花白的老叟,在遗憾中忿忿离世。
他回忆起当年,王兄嬴驷贸然触犯商君新法,公父异常恼火,身为太子储君,不奉公守法反倒知法犯法。他清楚的记得那个雨夜,公父将王兄嬴驷交由廷尉府发落,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坐在国政堂的正厅。半夜子时紧急召见大臣和宗室,商议废太子事宜。
“列位臣工,太子嬴驷公然蛊惑封地的民众抵抗商君新法,罪不可恕,我已将他送往廷尉府等候国法发落。太子无德,不堪继国大任,寡人之意,从其他公子中另立太子,废掉嬴驷这个逆子!各位意下如何?”
一时间,朝堂像发了一场地震般地动山摇,一些耿直的大臣建议废除嬴驷,另立储君,但王室宗亲和老世族一致反对废除太子。朝局上这两股截然相反的势力显然室宗亲和老世族这一方要大的多。以甘龙为首的老世族竭力劝阻秦孝公不要废除太子储君。
“君上,太子年幼,一时鲁莽触犯新法,但罪不及废除之,假以时日,让太子历练一番,再授予他继国大任,亦不失为上策也。”白发苍苍的老甘龙说话间伏拜在地。他身后的支持者见状也齐刷刷地跪在秦孝公面前。
“好一个假以时日,我心意已决,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若包庇逆子,岂不是也跟着触犯新法?寡人之意,废除嬴驷太子之位,另立季公子赢疾(樗里疾)为太子!”
此话一出,朝堂一片哗然,要知道众多公子中只有嬴驷是秦孝公和国后所生的嫡长子,其他公子皆是秦孝公和他国一些后宫身份低微的美人和媵侍所生。樗里子的生母是韩国的一位宗室女子,连公主都不是,所以嫁到秦国只被封了地位卑微的长使,那时后宫妃嫔一般以母国和妃嫔等级称呼,所以他的生母就叫韩长使。秦国的后宫妃嫔等级由高到低依次分为八个等级:王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嬴驷的生母是魏国的嫡公主也是秦孝公的国后,所以樗里疾和嬴驷一出生就地位相差了好几个等级。
对于秦孝公要废嫡立庶,既不合乎王室宗法,也触动了王室宗亲和老世族的根本利益,他们当然不能答应。当时跪拜在地的樗里疾听到公父要立他为太子,内心既有一点小小的激动也有一点更深的诚惶诚恐。
这时,改变时局的关键人物就是制定新法的商鞅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这位一言而定乾坤的法家大才。
“嬴驷年幼,免于肉刑,但是弟子犯错与老师有密切的责任,太子左傅施劓刑,太子右傅施黥刑。”商鞅此话一出,太子左傅嬴虔和太子右傅公孙贾当场晕厥了过去。
说实话,当时樗里疾对商鞅是怀恨在心的,毕竟只要商鞅治罪于嬴驷,他就是会被立为太子,可是如今想想,他又得感谢商鞅,看着王兄不顾身体,夜以继日的为国操持,身心俱废,他反倒觉得自己不做国君是一件幸事。
想到这里,樗里疾爽朗的笑了笑,大步迈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