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老乐池差家老召他的两个儿子来府上,乐深和乐深对老父亲的突然召见颇感意外,平日里若不是有重大事宜老父亲定是不会召见他们的,特别是老乐池辞相后更是深居简出,极少召见朝中的两个儿子。
“家老可知家父唤我和大哥前去府上所为何事?”一路上,乐朔终究忍不住问道。
“老奴不知,长公子和季公子到了府上便自然知晓。”家老向来守口如瓶,纵然知道他也不会说,何况老乐池和樗里疾在会客堂的谈话内容外人一概不知。
到了府上,乐深和乐朔兄弟二人在家老的引导下来到老乐池的书房,但见老乐池端坐在正对书房大门的书案旁。老乐池见到两个儿子到来便招招手示意他们在两边坐下,家老轻轻地关上房门退下了。
牛油灯下,老乐池一如往,缓缓开了口:“今夜召你们来,是想告知你们为父明日将赴秦国,我府上的事务交由老大打理。”暂缓一会,老乐池若有所思的补充到:“老三,我走之后,你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勿莽撞行事,老大事事提点老三一下。”
老乐池对长子乐深从来不用担心,倒是三子乐朔性格刚烈,和中山国司马賙等一班文臣素来不和,为了不让乐朔犯事,他特意向长子乐深交代了一下。
“父亲要去秦国为官?”乐朔忍不住问道,只有乐深文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
“儿臣斗胆劝父亲不要赴秦。”
“噢,这是为何啊?”
“秦国乃西陲诸侯,半农半牧,国小民穷却又蛮勇好战,忝列战国已是一奇,何有远大前程?纵有商鞅变法,也是一时振作而已,充其量与韩国不相上下。况秦国新君寡恩薄义,车裂商鞅,固步自封,岂能寄予厚望?”
“不入秦安知秦国新君薄义?休得妄言,为父此去自有定见!”
听罢老乐池的喝斥,乐朔一时沉默不语,倒是乐深及时圆场:“父亲决定要去自有他的道理,三弟休要胡言,你我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见气氛有所缓和,老乐池把临行前府中的事务事无巨细一一向乐深交代一通,方回房歇息,又叫家老唤来乐毅。
乐毅随家老来到老乐池休息的寝室,见老乐池正要宽衣休息,赶忙来到床榻边上扶着老乐池。
“毅儿,可知大父为何深夜唤你来此?”
“孙儿不知,请大父明示。”
“大父明日便要动身去往秦国任职,灵寿距咸阳千里之遥,一路上山高水长,毅儿可愿随大父一同前往。”
“孙儿求之不得,正好可以借此看一下素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的函谷关”,还可以见识一下气势恢宏的咸阳宫。”乐毅毕竟还是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对远在西陲边境的秦国充满了好奇。
老乐池向乐毅介绍起秦国的历史沿革,民风民俗,心里却对此次赴秦颇为顾虑,刚刚被乐朔那么一说,心里更是一紧。尽管老乐池最终答应了樗里疾赴秦,但还是不得不有所思量。且不说,一路上千山万水,阻隔重重,让他尤为拿捏不准的是秦王深邃的心思。以他对嬴驷的了解,当年这位少年时便桀骜不驯的储君,公然违反商鞅新法,害得他的公伯时任太子太傅的嬴虔受到牵连而被处以劓刑(割掉鼻子),刚刚继位便车裂商鞅以立威。他不似他父亲秦孝公那般厚重,但不得不说他却更适合当前天下复杂多变的时局。对内诛杀商鞅却出乎意料严守他的新法,对外任用公孙衍、张仪等善于辞令的纵横大才连横斗诸侯。
老乐池一时也无法判定他此次赴秦是好是坏,眼下已经答应了樗里疾,也只能投石问路了,不过于他而言,一个功勋卓著的老相放弃秦国的国相不当而甘愿籍籍无名地终老在中山小国,这诚然是很难做到的。必定在出世入与入世之间他早已选择了入世。
在初步解答完乐毅一连串对秦国好奇的问题后,老乐池让乐毅先回房休息去了。而他却怎么也无法安寝,说不上是喜是忧。总之心里怅怅的,若有所失的熬到了五鼓时分方才合眼。
次日清晨,随着两辆辎车稳稳地停在乐府大门前,樗里疾利落地跳下辎车盛情地把一切准备妥当的老乐池扶上辎车。驭手们一把缰绳,两辆辎车一前一后沿着青石街使出东南坊,朝中山王城的南门飞驰而去。
车子刚过南门,护城河边一位体型彪悍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高头骏马迎了上来,这人便是乐朔,他是来给老父亲和侄儿送行的。
尽管老乐池昨天夜里交代,无需送行,可是乐朔一想到老父亲和侄儿将远去千里,心中甚是挂念,硬是没有听从老乐池的交代,擅自前来送行。
辎车停稳,乐毅看到乐朔前来送行,便咣当跳下车来,拥入乐朔怀里,乐朔一把抱起乐毅哈哈笑道:“好小子,这么小就有幸和你大父一道去秦国,当真福气也。”
“叔父,侄儿以后不能陪叔父一起晨练了。”乐毅说罢竟泪眼哗啦。
“好小子,咋还哭鼻子了?”乐朔帮乐毅擦干眼泪,逗趣道:“男儿当以天下为家,每日窝在中山小国陪叔父晨练有个鸟出息?”
乐毅自幼跟随叔父习武,十年了未尝间断,两人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乐朔向来疼爱这个乖巧懂事的侄儿,相比之下他自己的儿子乐乘倒是没有这般喜欢。
乐朔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剑交到乐毅手中。高声道:“这把剑送你,你此去千里,留着以待非常之需。”
乐毅惊奇地发现,这不是他多次向叔父索要而未果的赤渊剑吗?这把剑是叔父的心爱之物,轻易不肯赠人。
听叔父说,这把剑乃春秋时期有名的铸剑高手干将所所铸,当年,干将莫邪夫妇当年为楚王铸剑,三年未成,去献剑前他预料到一向暴戾的楚王不会轻饶他,便在铸成干将莫邪雌雄双剑时,另外铸造了一柄短剑名曰赤渊,以防止楚王杀死他后再来加害怀有身孕的妻子。他献上莫邪剑后,果然被楚王杀害,留下的干将剑被埋在他家的南山下,至此,只剩下这把赤渊剑留在莫邪身边,一日,正当莫邪临盆在即,风雨大作,有一盗匪来到莫邪家中,见莫邪一寡妇手无缚鸡之力且挺着肚子,便要侵犯她,莫邪拔出床头的这柄赤渊,只见一道寒光略过,那匪徒人头旋即落地,而赤渊的剑身竟没有一丝血迹。莫邪后来把这把剑传给了他的儿子赤,赤临死前把他传给了一位无名的侠客,这位侠客替赤杀死楚王报完仇后,销声匿迹。后来才知道这位侠客乃是墨家的第一任巨子没墨翟。自此,墨家历任巨子都以赤渊和琅琊章为巨子信物代代相传,斗转星移,上一任巨子在齐国截杀狂徒时不幸身受重伤,正在奄奄一息时,当时在齐国避难的姬桓搭救了他,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这位巨子把赤渊赠给了姬桓。姬桓复国后一直把赤渊视若珍宝,轻易不肯送人。三十多年前,赵肃侯帅军围攻中人成,姬桓被困城中,命悬一线,就在赵军要攻陷中人城活捉姬桓时,乐朔亲帅六百死士前来救驾,硬是把赵军挡在中人城外一天一夜,后来老乐池结束房子战场后前来接应,乐朔和姬桓乘势反扑,打的赵肃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姬桓为表彰乐池的英勇善战和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就把赤渊赠予乐朔。
乐毅兴奋地接过赤渊剑,仔细打量一番。这柄短剑剑身连同剑柄一道八寸有余,剑格连同剑柄剑身铸为一体,这种古老的铸剑工艺已经失传,战国之世的短剑剑格都是剑身铸好后再镶上去的,虽然样式多有演化,但都略显花销。这这赤渊剑剑身、剑格与剑柄一气呵成,技法虽然古老,但做工却分外精细,英挺俊美。他手握剑柄,顿感贴手爽滑,拔出剑鞘,光泽幽幽,果真一神兵利器也。
“去了秦国,毅儿可要好生把它带在身边,此剑在手便如叔父在身边,晓得否?”乐朔一时难以割舍他心爱的侄儿和名器,一向不苟儿女私情的他此时眼角有些湿润。
“侄儿明白。”乐毅又何尝不舍不得离开叔父,这么多年,他们情同父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说也奇怪,乐毅对乐朔感情甚笃,却对他伯父乐深始终有些生疏,他总感觉伯父待人不够真诚,似乎总是带着利益去和别人交往,所以过于深邃的乐深和乐毅多年来并未什么交集。
乐朔把乐毅抱回车上,对着老乐池深深一躬。
“父亲此去,路途遥远,还望多自珍重,儿臣不能在父亲面前尽孝,必当在朝中尽忠,父亲不要太过担忧,儿臣定谨记父亲临行前教诲。”
“如此甚好。”老乐池本来对乐朔不听他昨夜的交代,私自前来送行有些恼火,但是听到儿子如此真挚的言语,僵硬的心瞬间融化了,语气也一改之前哼哼告诫的威严,变得柔然温暖。
一番寒暄过后,乐毅依依不舍地拉上车帘。驭手一捋缰绳,车子飞驰着朝南边绝尘而去,只留下乐朔跨在马上,怅怅的望着辎车慢慢消失在城外无尽的原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