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张仪无故辞去秦国国相之位,只身入魏,凭借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嘴,竟然在魏国做了丞相,从此秦国的国相一职便一直空缺了下来,到如今已经长达三年之久。
樗里疾的左庶长一职在秦孝公前期就如同大良造和相国的职位一样,后来权力划分更加明细,左庶长一职被保留了下来,到秦惠王时,左庶长一职便成了辅助相国理政的职务。这几年相位空缺,樗里疾左庶长的位子就略显尴尬了,他没有国相的权力,却又不得不接过相国的重担处理朝政,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自从相位空缺后,樗里疾心里一直担心,如此重要的位子没有人,长此以往势必会阻碍秦国争霸的步伐。秦惠王也曾提议让右相甘茂接替张仪的位子,可是被樗里疾否决了,樗里疾认为甘茂处理小事利落得体,但是担任辅国大任则能力和远见不足。秦惠王于是又想把樗里疾扶上国相的位子,樗里疾以宗室担任如此重职不妥的理由谢绝了,他列举了魏国在公叔座之后,魏惠王的弟弟魏卬接替公叔座担任丞相后使得魏国一再衰落的例子,说明宗室担任国相的诸多弊端,秦惠王无奈,国相空缺的事情就一直被耽搁了下来。
樗里疾思前想后,偶然听说三年前中山国的相国乐池辞去了相国的职务,一直潜隐在中山国,这位才智与犀首不分伯仲的老乐池成了他求贤的首选。于是他向秦惠王举荐老乐池为秦国国相,以秦惠王对樗里疾的绝对信任,他没有多想便答应樗里疾出访中山国接回乐池的建议。
来到灵寿,樗里疾把秦国眼前的困境向老乐池分析了一通,便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老相为名将之后,智计殊绝于人,德才更是十倍与我,当年辅佐中山桓公复国,开疆拓土,又善于和燕赵两国周旋,使中山国地处燕赵咽喉却让燕赵奈何不得。蒙老相不弃,惟愿老相能入秦辅佐秦王,建万世功业!”樗里疾说罢便跪拜在老乐池面前。
老乐池赶忙扶起樗里疾,思忖有顷,默然道:“老夫已年迈,且这几年远离朝堂,疏于朝中政务国事,恐不堪如此大任也。”
“老相切勿过谦,文韬武略,德才兼备者,当今之世谁人可与老相比肩?但看你目光炯炯如炬,身体硬朗的很咧!”樗里疾乃机智之人,和老乐池一边攀谈,一边暗自观摩,发觉老乐池虽已年迈,但精气神十足,所以才敢如此断言。
两人相互交流了一下秦国眼下应对六国的策略,竟然不谋而合。尽管老乐池再三推辞,但樗里疾始终没有放弃劝说。让樗里疾如此执着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他看中老乐池的才能,更让他折服的是他钦佩老乐池的操守。在这个士无定国的乱世,一个人能坚持自己的操守,是实属罕见的。列国相互功伐,今日还签订盟约立誓结盟后互不侵犯,明日便有可能因为利益冲突撕毁盟约,兵戎相见。谋臣策士更是如此,朝秦暮楚者比比皆是,就拿犀首来说,才能和手段不凡,但是他的气节着实令人不胜唏嘘。他在秦国任大良造的要职,居然暗地里收受魏惠王送来的千金和美人,继而出卖秦国的利益,故意误导秦惠王。这样的人纵然是乾坤大才,于秦国也是无益。
在秘密前往中山国之前,机灵鬼樗里疾便通过各种渠道探听到关于老乐池的种种传闻。他得知在老乐池辞去中山国相之位后,赵国和齐国也曾差人来请老乐池出山,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给出的理由叫人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哭笑不得,都是以早年追随中山桓公筚路蓝缕,艰苦复国,不忍暮年去邻国效命而损害中山国的利益。旁人看来这也未免太过迂腐,但在樗里疾眼里却分外看重这种大义的气节。山东(崤山以东)六国——齐、楚、燕、韩、赵、魏之间相互功伐,今日是盟国,明日便有可能成为刀兵相向的敌国,在这种形势下便造就了各国谋臣策士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局面。而远在函谷关以西的秦国则不同,那里民风淳朴,国人多重气节,很鄙夷那些朝秦暮楚的谋士,他们世代流传着一句民俗谚语,那便是在秦国的危难关头昂昂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两人一边饮茶,一边继续畅谈,气氛很是融洽。樗里疾见一时难以说服老乐池入秦,便有意转移话题。
“老相以为当今七国中,论国君的治国才干,老相看好哪一国?”
“老夫远离朝局多年,对各国国君知之甚少,依老夫愚见,当下国君中能大出天下者唯赵王与秦王也。”
“噢,老相为何不看好楚王、魏王、齐王、燕王和韩王?”
“楚王商虽有雄心问鼎中原,却无用人和识人之慧,任用昭阳为令尹,却不重用屈原,无贤良辅佐,终究难成大事也;齐王田因齐虽能礼贤下士,纳谏用能,然而以一个伶人出身的邹忌为相,空耗国本,错失争雄良机也;至于燕易王与魏惠王者,皆属智质平庸,愚昧昏聩之君,不足道哉,韩宣王韩康者,志大才疏,且善于见风使舵,加之国力羸弱,不足以与列国争霸。”
“那秦王与赵王相较,何人更胜一筹?”樗里疾紧接着问。
“赵王赵雍,自小便投身行伍,多有锤炼,即位后更是雄才大略,北御胡林、楼烦,拓地千里,且此人亦善于同中原各国周旋,进退得当,在群雄逐鹿中渐露头角;秦王嬴驷,文韬武略不亚于其父秦孝公,且此人慧眼识珠,深谙驭人之道,自即位以来,平息义渠内乱,铲除秦国老世族的势力,手段可谓老辣,先后任用公孙衍、张仪等屡次进攻魏国,无一败绩,前几年雄心勃勃,自立为王,与山东立国分庭抗礼,气势如虹,此二人者难分伯仲也。”
“老相洞悉天下时局,黑肥子拜服,既是二人难分伯仲,若老相辅佐秦王,秦国则略胜一筹,反之,若老相投赵王麾下,则赵国可执中原牛耳也。”樗里疾见老乐池的分析正合他意,便将老乐池出山后的时局剖析明了,只待老乐池做出最后的抉择。
老乐池如何不知道樗里疾切中要害的剖析句句在理,只是他不能把话说的太过明白,见老乐池欲言又止,樗里疾心中窃喜,他知道说服老乐池入秦有望了。
“老相,恕我直言,老相原为中山相国,与已逝的中山桓公君臣之情甚笃,而赵雍图谋中山国之心久矣,若老相入赵,赵雍定会让熟悉中山国的老相讨伐中山国,到那时,老相进退维谷,难以自处也。若老相随我入秦,我保举老相居秦国国相,我定当竭尽所能助老相一臂之力,你我同心,何愁大事不成也?”樗里疾是个精明之人,一语道破天机。
老乐池正在沉默间,樗里疾从袖里掏出一支细长的铜管,揭开铜盖,取出一张卷着的羊皮卷递恭敬地给老乐池。
老乐池接过羊皮卷,摊开一看,但见十行大字十分醒目:公父昔时广发求贤令,乃得商君大才,今闻老相乃魏将乐羊之后,才智谋略堪比吕尚,曾助桓公成就中山基业,几十年来运筹全局,使中山于燕赵间相安无事,非凡夫可及也。寡人智术短浅,又无商君之才匡佐,犹如盲人瞎马,半夜临池,望老相不弃,入秦教诲寡人,成不世之功,立万世之业。秦王十八年秋。
老乐池在樗里疾一番切中要害的分析过后有了入秦的意愿,他之所以没有仓促答应入秦,就是想看看秦王的诚心,不想秦王竟如此诚意邀他入秦,他等的答案已经有了。
老乐池看罢,轻轻卷起羊皮卷,思忖有顷,缓缓道:“既有樗里子亲自登门拜访,又有秦王的亲笔书文,我老乐池如若再推辞,便太过不通人情,不识贤君良臣也。”说罢爽朗大笑。
“好,不愧是我多年前见到的老相,当真爽快也,既如此,我先告辞了,明日备好马车。来府上接你便是。”樗里疾高兴地笑道。
“且慢,可否容老夫带一‘小尾巴’去?”樗里疾刚要拱手道别间,不想老乐池叫住了他。
“小尾巴?”樗里疾一时不解。
“这‘小尾巴’乃我孙儿,我儿乐康前几年过世,他那苦命的妻子在他离世一年后也不幸离去,只剩得我孙儿孤身一人,伶仃孤苦,我便把他一直带在身边,多年来未曾离身。此次赴秦,我想带他一同前往,不知可否?”老乐池话音里透着些许凄苦。
“这有何不可?小事一桩也。”樗里疾爽快地答应了。
二人晌午时分谈起,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了,眼下日薄西山,暮色四合,老乐池本要留樗里疾在乐府过夜,但樗里疾以准备明日行程为由婉言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