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乐池辞去相国后,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养孙子乐毅的身上。为了让乐毅成为一位全才,他每日亲自授课,寒来暑往,未曾间断,教授的内容也很宽泛,既有《周易》一类群经之首的设教之书,又有《尚书》一类理政治国的大经大法,还有《鬼谷子》一类阴阳权谋的杂家学说。老乐池有的篇幅精讲,有的则点到即止,不想乐毅心智聪慧,对祖父讲义的精髓都能领悟,还能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老乐池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倏忽间三年过去了,老乐池终于如愿以偿,此时的乐毅不仅武艺精湛,而且才思敏捷,虽然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既深谙乱世之中的谋国之道,也通晓军中的战阵之法。
一日正午时分,老乐池正躺在竹苑的竹榻上午休,家老经二进院的偏门往竹苑走去,赶巧在途径连廊时遇到乐毅,乐毅拱手道:“辛伯,可是有事找我大夫?”乐毅对家老此时前去竹苑有些诧异。老乐池多年来都有午休的习惯,平时若非府中有重要的事情或朝中权贵登门,一般情况下家老是绝不会在这个时辰打搅老乐池午休的。
“门前有一自称是太老爷故旧的中年男子求见,我本告知他太老爷在竹苑中休息此时不便通禀,不想那人便站在门口一直苦等,我一时也别无他策,只好请太老爷定夺。”家老略有惭色的解释道。
老乐池辞去相位,在相印转交给司马賙之后,举家便迁出了相国府,中山成王体恤老相国劳苦功高,要在相国府附近街坊上另建一座老相府给他安度晚年,老乐池素来不喜欢张扬,也不愿与司马賙为邻,婉言谢绝了,之后便由长子乐深在东南坊的北边官署地另辟了一座四进六开间庭院的府邸,府邸名曰乐府。老乐池平日里深居简出,加上整座乐府简朴低调,所以鲜有门客到访。纵然是中山国老乐池原来的门生故吏来访,他通常也只是在院中烹好一壶清茶,以茶代酒,和访客在院中畅叙幽情,若是来者想老乐池为自己在朝局的琐事支招,老乐池便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由搪塞过去。以往来访的门客都了解老乐池多年的习性,都是过了晌午才来,日落时分离去,来时都会告知家老他的名字。偏偏今日的访客正午时分到访,来时却只告诉家老他是老乐池的故旧,颇有几分蹊跷。
乐毅让家老领着访客先去府中的二进庭院歇息,自己去通禀老乐池。绕过正厅从偏门而入,沿着走廊乐毅缓步朝竹苑走去,但闻竹苑中婆娑阵阵,风影绰约,苑中央的茅亭中老乐池正安详地躺在竹榻上酣睡。乐毅走上前去低声道:“大夫,府中来了一位自称是大夫故人的中年男子,我让辛伯先带她去二进庭院中歇息去了。”
老乐池醒来,诧异沉默片刻,便缓缓起身。
“走,且随我去看看,究竟是何方人物?”老乐池面带愠色嘟哝着,午休被搅扰他显然有些窝火。
整装束容,老乐池一身大袖宽袍来到二进院的庭中,但见庭中一身材矮小,体型圆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庭中小道上休闲地踱着小步,见到老乐池便迎上来深深一躬。
“黑肥子见过相国大人!”那人拱手笑道。
“原来是樗里子,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般风趣,本色未改耶。”老乐池杵着铁杖,抬头哈哈大笑道。说罢老乐池便拉着那人朝会客堂而去。
原来这人就是秦国的世族贵胄,秦国宗室,当今秦惠王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樗里疾。此人现任秦国的左庶长,他足智多谋,世人皆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说的是力大无比的人就属任鄙,机智聪慧的人当属樗里疾。他出身宗室,却投身行伍,从军中小小的右更做起,不出几年便因军功赫赫被擢升为左庶长。他不但为秦惠王出谋划策,还曾领兵攻打魏国的曲沃,并占领此地,如此文武双全的他又是秦室宗亲,便顺理成章成了秦惠王身边的肱骨幕僚,堪称秦惠王身边的第一智囊。
樗里疾自称老乐池的故人,还得从多年前他们的一段渊源说起。
那时赢驷刚刚继位,他车裂商鞅,平息义渠内乱,紧接着又铲除了甘龙等一班老世族的势力,几年前,他自立为王,号秦惠文王,大有与山东六国争天下的气势。争天下可并非易事,没有了像辅佐他父亲秦孝公的商鞅那样的旷世大才,秦惠王内心感到彷徨,寻求大才辅佐与山东六国周旋,成为他亟待解决的当务之急。樗里疾向他举荐了一人,那人名叫公孙衍,师从杨朱之学,自称“天下第一权术策士”,曾经分别在魏国、楚国和赵国做过官,并在官场上屡次击败与自己政见不合的同僚,世人都夸他锐利无比,如同犀牛之首,故而别称他为犀首。
犀首本是魏国人,和当时同是魏国人的老乐池是同乡,两人自幼在魏国皆师从杨朱学派的杨子门下,两人既是同乡,亦是同窗,感情甚笃。两人虽说师出同门,却性格迥异,犀首能言善辩,颇有辩才,他注重权谋,喜好纵横捭阖,所以从来不看重攻城略池的武将,在他看来那些武将都是他权谋下的棋子罢了。而老乐池性格内敛沉稳,虽然洞悉风云诡谲的战国之世各国的利益纠葛,却不屑于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他为人性格耿直,大多情况下即使精通权术谋略,却不屑于玩弄权术,相比之下,他更侧重为国君开疆拓土,以壮大实力。
当初,樗里疾来到魏国为秦惠王招犀首入秦,曾见识过恰巧在犀首府中做客的乐池。樗里疾和老乐池一番长谈后发觉老乐池的才能不亚于犀首,只是老乐池为人处事内敛低调,没有犀首那般名气,不为列国所知罢了。不光樗里疾,就连犀首也曾坦言,老乐池的才智不在他之下,要知道犀首一向自视甚高,一般策士他都不放在眼里,能如此评价老乐池,并非易事。若不是老乐池智计殊绝于人,以他那沽名钓誉的性子,纵然是千金奉上,他也不会对老乐池作如此评价的。
樗里疾说服犀首入秦后,心里总是对老乐池念念不忘。
老乐池和樗里疾在庭中煮茶长谈,两人从当年的不期而遇谈起,一路聊到当下。樗里疾随着深入的剖析当前列国的局势,一路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脸色越来越沉重。开始时他谈笑风生,一派其乐融融,进而面有忧色,聊至当下秦国的朝局,他竟然伤心的啜泣起来。
老乐池见状问道:“我听说当今秦王乃雄才大略的一国之君,身边不乏樗里子和甘茂等一帮计智过人的干城,武将亦有司马错等良将。秦国居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何故有覆国之忧?樗里子过虑也。”
“老相有所不知,方今秦国自秦王称王以来,山东六国便视秦国为头等威胁,个个无不欲图之而后快,现如今朝中青黄不接,文武不济,而我才智匮乏,自觉不堪辅国大任,因对复杂的国事政务每每棘手……”樗里疾说罢,长叹一声,一时竟沉默不语。
老乐池从樗里疾口中得知了秦国如今的处境。原来樗里疾携犀首入秦后,犀首针对当时的局势,献了十六字治国长策:正名称王、东出争霸、中原逐鹿,一统天下。如此霸气十足的的策略正合秦惠王一心想问鼎中原的心意,犀首旋即被拜拜为上卿。在犀首的谋划下,秦国首先拿近邻的魏国开刀。士气正盛的秦军在犀首的率领下向魏国的河西发动进攻,那时的魏国刚刚经历桂陵和马陵之战的惨败,上将军庞涓战死,当时既缺精兵又少良将,故而士气低落,根本挡不住秦军的强大攻势,魏国被迫割取阳晋与秦国求和。此后,犀首不依不饶,再度率军进攻河西要塞,破魏军于雒阳,斩首八万,俘虏了魏军主将龙贾,魏惠王眼见河西之地守不住,便顺水推舟将整个河西之地全部割让给秦国,向秦国求和,犀首这才勉强罢兵。
魏惠王割让河西之地后,听从丞相惠施的建议,派人携重金暗中贿赂犀首,又针对犀首素来好色的习性,送给他十几名魏国美人,劝他念在魏国是其母国的份上,暂缓进攻魏国。犀首挡不住金钱和美女的诱惑,收受贿赂后便改变了初衷,于是他向秦惠王建言,暂缓进攻魏国,先进攻别的的国家。
就在这时,鬼谷高足张仪在“东周国”国君昭文君的资助下来到秦国,入秦后,张仪告诉秦惠王,魏国四面受敌,正是伐魏的天赐良机,犀首顾私利而忘公义,让秦国进攻西面的犬戎等游牧部族实属误国之举,魏国早有中原霸主的根基,如若让它缓过劲来,联合他国全力攻秦,秦国就危险了。
秦惠王被张仪的一番话点拨后如梦初醒,于是拜张仪为客卿,犀首被秦惠王所猜忌而受到冷落,又遭到张仪的排挤,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秦国,回到魏国做了将军。
张仪“以连横之策破六国合纵”的外交策略倍受秦惠王的赏识。“纵”与“横”是因为古时“南北向”称之为“纵”,“东西向”称之为“横”,秦国位于西边,齐、楚、燕、韩、赵、魏位于其东边,六国结盟为南北向的联合,一起对抗秦国称为“合纵”,六国分别与秦国结盟为东西向的联合,故称“连横”。张仪早年和苏秦师从纵横的鼻祖鬼谷子修习纵横之术,深谙纵横之术的精妙,在秦国可谓如鱼得水。
犀首出走秦国后,张仪便接替了犀首担任秦国的大良造,大良造在秦国是拥有实权的位置,此前的商鞅便是秦孝公时期的大良造,这个职位相当于魏国的丞相、赵国的相国、楚国的令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中枢。张仪担任大良造后,在前十年与公子华率军攻陷魏国的重镇蒲阳,魏国再次割让十五个县于秦国后,张仪班师回朝便旋即被秦惠王拜为秦国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