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乐池上书数十次,力劝姬成不要参与五国相王,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能成功阻止姬成参与五国相王。五国相王后,战国中的七个大诸侯国都成了王国,原本一向本分的六百年西周开国诸侯一直都不敢僭越为王国的燕国在中原三晋的鼓动下也参与了相王。
齐国过担心五国相王后,中原三晋都上升为王国,不再是周天子授封的侯国了,一下子跳过公国,与齐国大国地位相当,所以齐威王便想方设法破坏这次相王,魏、赵、韩、燕称王那是他们的大国实力摆在那里,可是只有千乘之国的中山国也参与称王,齐国就不乐意了。齐威王借口中山国只是区区一个千乘之国,方圆不过五百里土地,不足以和万乘之国的其他四国一道相互称王,于是他联合魏、赵要废中山王号,魏、赵看穿了齐威王的真实意图,自然不会上当,他们仍然支持中山国称王。齐威王见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他下令关闭齐国同中山国来往的通道,派出使者前往中山国与之绝交,希望燕、赵不支持中山国称王,同时提出割让平邑给燕、赵,然后三国一同进攻中山国,三国一举瓜分中山国,燕、赵两国又拒绝了齐威王的的提议。最终五国相王成功,齐威王的破坏五国相王的计划落空了。
齐国当初支持中山国,这是有原因的,齐国和燕、赵毗邻,几十年来相互攻伐,而中山国地处燕赵的咽喉,成为始终制衡燕赵的外部力量。在这个非敌即友的战国乱世,只要中山国这个威胁一直存在,燕赵边境便始终不得安稳,齐国就可趁燕赵边境忧患之时从中获利。而中山国也要跟着魏、赵、韩、燕四国一起称王,齐国自然无法忍受。
中山国看似强盛,其实危如累卵,燕赵两国都视中山国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吞灭中山。这些老乐池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战国的大争之世,列国都崇尚“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当今列国中,秦国的秦惠王嬴驷继承了他父亲秦孝公的遗志,有大出函谷关与山东六国争天下之势,他雄心勃勃,任张仪为相,与山东六国周旋,且步步为营,秦国的国力与日俱增,由弱秦变成山东六国都为子胆寒的虎狼之国;赵国的国君赵武灵王赵雍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他在位短短的十几年间赵国军事实力大增,一面北击林胡、楼烦,拓地千里,还一面与中原各国角力,最可怕的是他曾立誓要完成他父亲赵肃侯的遗愿:吞并中山国。
让老乐池担忧不已的是,眼下继位为君的中山成公在五国相王后成为中山成王,他毫无雄心,一心只想保全他父亲留下来的江山。中山成王是一个守城的国君,比起他的父亲中山桓公少了一些开疆扩土的政治野心,只想保住父亲留下的基业,这在战国的大争之世是国君最大的忌讳。这个本来生于忧患的小国,面临敌国虎视眈眈、随时入侵的危机,却丢掉了忧患意识。中山桓公复国之后主政近四十年,其继承者中山成王后期,不是韬光养晦,吸取教训,却忘乎所以,自我膨胀。山国在这样的严峻形势面前,不是卧薪尝胆,却醉心于孔墨学说。儒家和墨家思想是为拯救当时战乱频仍、生灵涂炭的社会苦难所开的药方。由于它不适应诸侯间所进行的兼并战争的需要,所以在列国中没有市场。而中山国却奉为治国之术。真正的法家治国之才不能引进,本国的智能之士被排挤出去,重用的“士”也多是平庸之辈,以致造成国内人才匮乏。列国都在奖励耕战,中山国却推行“贵儒学贱壮士”政策,致使“战士怠于行阵”、“农夫惰于田”,很快出现“兵弱于敌,国贫于内”的局面。这种状况,能不加快亡国的步伐吗?
南城楼箭楼上的刁斗响过,二更已过,相国府的国政堂内灯还亮着。老乐池神情凝重,脸色阴沉,端坐在堂内的书案边,数次提笔,却又停了下来。他正在作一个艰难的抉择:是继续苦苦在中山国朝中支撑危局?还是辞官退隐?继续在朝中苦撑,与蛊惑君上的司马賙党羽斡旋,也许能稍微延缓中山国的倾覆,但中山成王站在了司马賙那边,自己就算是周公旦在世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之将倾。辞官退隐吧,又实在对不住过世的中山桓公临走时对自己的苦心嘱托。
夜已深,府中的仆人们都已歇息,唯有家老独自守候在门外。乐毅一直有晚睡的习惯,当他梳洗完准备回房休息时,不经意间,发现国政堂内还有亮光,心里估摸,定是老乐池还在国政堂内。他有些意外:这么晚了大父还没有休息,莫非还在打理朝中琐事?但大父早已年迈,中山国朝中的多数事务已转由司马賙打理了,这么晚了,没有休息,定是另有他事。
带着心中的疑惑,乐毅朝国政堂慢步走去。到了门口,看到家老还候在门口,便轻声问道:“辛伯,大父为何深夜了还未安寝?”
“老奴也不知何故,太老爷自晚上用完膳后,便进了国政堂,吩咐他人不要打扰,一直都没有出来。”家老轻声回道。
老乐池虽已年迈,但身体还算硬朗,耳聪目明,听到门外有人低声耳语,便喝了一声:“门外可是毅儿?进来吧。”
乐毅听到老乐池的喊话,便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但见老乐池端坐在国政堂坐北朝南的大书案边一脸愁容。
寂静的深夜,安静的只剩下乐毅迈着小碎步走路的声响。
“大父,已过了二更天了还未就寝,孙儿看大父似有心事?”乐毅有礼地一躬,他用余光瞄了一眼案上的书简,“辞官书”三个大字,赫然在列。
“来,毅儿到大父身边来坐下。”老乐池招呼道,良久才接着道:“大父心中有一事一时无法决断,故甚为烦忧。”老乐池的话音里透着悲凉与绝望。
“大父前几日向大王提出几条治军方略,皆被大王一一驳回,心中为中山国的江山社稷堪忧,眼下朝中文武不济,司马賙等朝中大臣却还要劝大王休兵安息,若赵国来犯,则中山忧矣!昨日深思一番,如今朝中司马氏当道,极力主张大王弃兵革而以仁义治国,我虽有心助大王成中山大业,无奈独木难支也,不如辞官隐退,以观后世,毅儿以为然否?。”
老乐池在次子乐康过世后,便接过抚养孙子的重担,这几年一直带在身边,他见乐毅聪慧过人,便时常以朝中难以处理的事务考问乐毅如何应对,不想乐毅每每总能巧妙应对,按他的对策处理起来不偏不颇,这次犯上自己一时也无法决断难事,老乐池岂能不听听孙子的应对之策。
乐毅略一思忖,缓缓道:“大父既有退隐之意,若强留朝中苦撑危局,或适得其反,当断则断,不断则反受其乱也。孙儿自知大父难忘桓公知遇之恩,又负有托孤之重,然则大父辅国以来,忠言劝谏屡遭摒弃,孙儿以为成王不可辅也。大父昔时,攻城略池,辅佐桓公打理中山国国中事务三十余载,已报桓公当年知遇之恩,不用太过自责。故孙儿主张大父顺应心志!”
乐毅一番话,鞭辟入里,连老乐池也有拨云见日之感。于是他在《辞官书》的末了提起羽翎赫然写道:今朝局稳定,老臣心力衰竭,无能辅佐,情归林下,以利后进。
次日朝堂上,姬成听完司马賙等一干宠臣的歌功颂德之后,准备按惯例散朝,于是习惯性矜持地轻咳一声,缓缓道:“列位臣工,可还有事要议,无事便散朝吧。”
话音刚落,老乐池缓缓步入殿中央,跪拜道:“老臣年迈,不能为我王分忧,忝列百官之首久矣,昨夜亲书《辞官书》一简,请我王御览”。
朝臣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对老相国的突然请辞甚为不解,就连司马賙也被惊的目瞪口呆。內侍接过老乐池手中举起的书简,递给了姬成。
姬成看罢,赶忙走下去上前扶起伏拜在地的老乐池。
要知道,桓公在位的最后几年,因感念老乐池年老体衰,许他入朝不拜的特权,自姬成继位以来,朝会上老乐池便一次也没有跪拜过。姬成对这位两朝元老,公父的托孤重臣也是礼遇有加。虽然他从来未真正采纳过老乐池提出的治国方略,但对老乐池还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这次见老乐池突然跪拜在殿中,一时惊愕不已,不想老乐池竟然主动提出辞去相位,他一时半会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老相快请起,快请起。”姬成边说边扶起老乐池。
“老相功勋彪炳,为我中山国之护国柱石,多年来夙夜在公,寡人才弱,实不忍老相归隐,痛失臂膀。”
虽然姬成一向对老乐池没有好感,但是在老乐池请辞的关键时刻他还是摆出一副极力挽留的姿态。姬成是个守城的的国君,儒家礼贤下士的那一套章法他算是学到了精髓,所以贤君圣王的美名在中山国不胫而走。
“老臣年老体衰,不堪相国大任久矣,况朝中文武满堂,上大夫司马賙,智谋超群,老成持重,堪当辅国大任,臣愿退位让贤,望我王应允!”老乐池伏拜在地,言词恳切。
司马賙做梦都没想到,在朝中屡次与自己政见相左,还有几次在中山成王面前弹劾自己的老相,此时此刻竟然举荐自己当相国。尽管司马賙早已对相国的位子垂涎已久,但在功勋卓著的老乐池面前,他怎么也无法企及老相的十之一二,所以在上大夫的位子待了好多年。此刻他不好立即表态,就一直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姬成再三挽留老乐池,老乐池也以年迈为由再三请辞,如此反复,几个回合过后,姬成只好答应了。
末了,姬成扶着老乐池缓缓步出大殿,群臣们簇拥着跟在后面。从大殿走下台阶,姬成扶老乐池登上青铜轺车,驭手一抖缰绳,轺车从大殿前的广场上向北辚辚驶去。
快到宫城南门时,老乐池拉过车帘子朝王宫望去,巍峨宏伟的中山王宫慢慢消失在尽头,老乐池不禁感慨万千,一时竟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