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秦光煕正在湉水河岸边和侍卫、家仆们一起排布船只,见梅如曼过来,连忙跳下船,迎上前去。
“你放心,我入扶苏前,答应过魏王,定会护你一世安稳。这一次,也绝不例外。”秦光煕看着日渐憔悴消瘦的梅如曼,心中五味杂陈,所谓关心则乱,他哪里再去理会那些繁复俗套礼节,满腔真心都从这话语中尽显无疑。
梅如曼凄然一笑,道:
“我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咳咳…只可怜陵儿卿儿,还这样小,就……唉……”
“你放心,暗道虽破,到底通道窄,大批人马不能同时通过,加上这三日的加急赶修,新调整的机关布置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好歹能够震慑一下敌人,即使进来,也管教他们走不到河岸来;若是这第一道防线突破,”秦光煕指了指眼前的船只,接着道,
“我们也会把他们堵截在河中,让他们前进不得;若是第二道防线也不中用,我们还有第三道防线——人墙;到时对方的强弱部署一看便知,那时我们便可借机撕开一个口子杀出去。”嘴上说得如此轻松,秦光煕心里却无半点把握,他只不过是在宽慰梅如曼罢了——梅花坞人手太少,武器、装备又太差,如果那支短箭上的内容所言非虚,至少可以推测对方定然已经有了十足把握拿下梅花坞。
“秦将军,你说过做人最要紧的是‘忠’和‘义’,不知道现下还作不作数?”梅如曼对御敌之策不置可否,忽然岔开话题,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不错!我堂堂九尺男儿,一诺千金,绝不食言。”秦光煕有些恼火梅如曼的问话,心想:相处这么多年,我秦光煕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竟然问出这等话来!这话自你口中说出,简直比直接掌掴我还要令我心塞难受。
“好!那么,现在,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以小妹的身份恳请你,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以我为先。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要以陵儿、卿儿为先。”
秦光煕愣愣地盯着梅如曼的脸,神色古怪,过了许久,终于开口发问:
“你要我不管你的死活?就是为了替他留存他的血脉?值得吗?”
“值得!只要是为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咳咳,秦将军,你不要忘了,我更是一位母亲…咳咳…“
秦光煕喉头发涩发干,生硬地吐出一个“好”字,长久不再言语,直到船上下人禀报布置已毕,他才回过神来,怅然若失。
梅如曼早去得远了。她早知道,不管她说什么,秦光煕不管是否情愿,他都会照做的。一旦梅花坞被攻破,这三日来,她设想过多种可能。她早已决定,如果牺牲她自己,可以换得梅花坞上下,哪怕只能换得陵卿兄弟的性命,她就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只可惜,事态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也完全在梅花坞上下众人意料之外,甚至,事情远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甚至,连让她牺牲自己的机会都找不到。
临近傍晚时分,在湉水河对岸巡视的仆人来报,说有浓烟从密林中散出。秦光煕纳罕:虽则这三日天朗气清雪已化尽,但毕竟是大雪刚过,处处潮湿,何来浓烟?即刻命来人再探。
报信人刚走不远,秦光煕便远远看见密林中浓烟滚滚,竟然还伴有黑色火舌,火舌向前推进速度愈来愈快,眼看那熊熊火焰张牙舞爪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奇怪的是,那火烧到湿漉漉的树木上,火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燃越旺。
秦光煕顿觉不妙:难道老天也要帮助暴君灭这梅花坞不成?眼看第一道防线不攻自破,当下不暇多想,立即组织众人做好迎战准备,自己则亲自驾一艘小船近前一探究竟。
及至近前,饶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秦光煕还是不禁大惊失色:浓烟已经扩散到河岸,浓烟过处,火焰瞬间便将树木燃烧殆尽。
火焰后头,是一头头用红布蒙着嘴捂着眼睛的牛,牛掌亦用厚厚的红布裹着,每四头牛拉一辆车,每辆车上都载着一艘小船,每艘小船上各有五人,皆作集市上普通脚夫、挑工打扮,那小船船头清一色的是青铜铸造的狮子头,大张着口,喷出一团又一团冒着滚滚黑烟的火焰。
奇怪的是,那火焰就好似生了翅膀一般,飞过拉车的牛,弹射到五十米开外的树木上。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树木明明是覆雪刚融,潮湿不堪,可一粘上那火焰,便熊熊燃烧起来,所谓干柴烈火也不过如此。
这种阵势,岂是人力可以阻挡?一旦推进到河岸,第一道防线上当值的仆人侍卫,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秦光煕当机立断,立即下令第一道防线上的人全部回撤至第二道防线,虽然心里不再抱任何期望,却盼着待得这火势到了河里能够稍稍挫其锐气,好歹能够多杀几个敌人,哪怕再艰险,也要撕开一道缺口,无论如何,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让梅如曼母子逃出去!对,逃出去!一旦自己失手,这火,恐怕就会燃及梅如曼,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酸痛。
秦光煕率众人全力迎敌,可他却不知道,此时内堂早已乱作一团,因为,陆长陵不见了!
梅如曼心里瑟瑟发抖,强撑着故作镇定维持大局,如果没有忆柳急忙搀扶,只怕她当场便会晕厥。春寒料峭,可她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好容易挪到椅子前,仿佛那椅子成了救命稻草一般,可是,等她坐定,身上那千斤重担似的大石块反而越来越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梅如曼在心里大声喊:陵儿,陵儿,你到底在哪儿啊?难道是迷了路了?可是梅花坞的路径他日日玩耍,早已熟记于心,绝不可能走丢的;难道是掉到湖里了?可是秦光煕作为孩子的武艺习射师傅,极为严苛,不仅坚持要求两个孩子小小年纪要冬日里洗冷水澡,还训练他二人游泳,陵儿游泳技术娴熟,绝不可能溺水……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了,这种可能她不敢去想,随着这一桩桩可能性被排除,由不得她不去想:既然敌人可以摸上来杀掉阿生,杀掉武艺高强的贺子方,那么敌人当然也可以轻轻松松溜上来掳走陵儿,甚至,甚至……
知道自己和儿子即将赴死是一回事,可是自己暂且平安、儿子却生死未卜又是另一回事。梅如曼不敢再往下想,心乱如麻。
这时念桃早已哭成泪人,一面自责,一面质问长卿:
“你一直和弟弟在一起,怎的弟弟突然就不见了?”
“娘亲和问柳姑姑在前书房收拾东西,我和陵弟玩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儿,陵弟就说要到后书房玩躲猫猫,我们跟娘亲讲过的,这娘亲是知道的啊!问柳姑姑也在场的啊!”
“然后呢?我要你带着弟弟玩,可没让你把弟弟弄丢!”念桃气急败坏地追问。
“先是我藏陵弟找,后来轮到我找陵弟,头两次都找找了,第三次陵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胡说!不是前两次都知道弟弟藏到哪儿了吗?怎的后头就偏找不着了?”念桃欲斥责陆长卿,当着主子的面,却又不敢大声,只是一味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