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光煕一言既毕,心下暗自纳罕:江湖和朝廷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只听过江湖中人和朝廷作对,除非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可能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否则断无江湖中人为朝廷作嫁衣的先例。
难道就单只为林家这孩子而来?不对,既然已经知晓梅花坞的路径,并且能够轻易杀得了侍卫,以他们的身手,大可以硬碰硬,闯过大堂,只需有一人闯入内室便可将身中剧毒的稚龄孩童杀死,如果江湖中人被新昌帝收买专来铲除闵王世子,如法炮制即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莫非这些江湖中人和朝廷并无勾结,他们是各自为伍、各有目的?
秦光煕只觉这团乱麻越拧越紧,越解越乱,此时听得梅如曼叹口气,道:
“罢了罢了,朝廷也好,江湖也罢…咳咳…已经有这许多人枉送了性命。我和陵儿命该如此…不必带累你们也跟着送命。”
底下有小丫头送了汤药进来,素日一向都是念桃服侍梅如曼吃药,她忙接了过去,梅如曼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念桃正欲开口劝解,梅如曼却突然端起碗,摒着嗓子连饮几大口。众人何曾见过梅如曼此等举动,尽皆愣在当场。待得梅如曼开始安排一众人等的去留,众人才反应过来,只听梅如曼道:
“梅花坞危在旦夕,不日将有大批高手入侵,大家不必留在此地坐以待毙…咳咳…湉水河对岸出路既已围死,正面突围无异于以卵击石…咳咳…实是不智。
只有攀过紫菱山,到了山的另一面…咳咳…大家就安全了,就算山那边有新帝派的人乔装把守,人数不会太多,功夫也不会太高…咳咳…他们即使有本事,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在那里大肆拿人杀人…咳咳…那里毕竟是大魏国的土地,这些人是官兵也好,是江湖人士也罢…咳咳…绝不敢在他国地盘上放肆。
除了我的陪嫁,你们都是扶苏人…咳咳…这样难为你们了,只是现下生路只有这么一条……生总比死好,只要还活着…咳咳…一切就都还有可能。届时,大家愿意回扶苏也好…咳咳…愿意留在大魏国也好,悉听尊便。
问柳,你带女眷先行一步…咳咳…布雷,男仆这边,就靠你了…咳咳…秦将军,忆柳,你们俩,负责断后,”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金牌,接着道:
“这是出嫁那日父王赐我的腰牌,见此牌就如见君王。届时你们若留在大魏…咳咳…就拿着它去找我父王,他必会保你们一生安泰无虞。若是见到逐电…咳咳…就请他看在爷的份儿上,继续留在大魏保护我母亲吧…咳咳…问柳,这个,就先由你保管。”
说完递于问柳,问柳跪倒在地,并不去接牌,语气异常坚毅:
“问柳生死追随主子,这次,问柳绝不能听命!“
梅如曼叹口气,将腰牌顺手搁在桌上,轻轻问了一句:
“陵儿呢?”
“刚才惊着了,才刚喝了安神汤,现下睡得正香呢。”念桃回道。
梅如曼忽然起身,将念桃按在椅子上,盈盈拜倒。这一举动意外至极,念桃吓得呆住,回过神后慌道“这万万使不得”,忙要跪下去,却被梅如曼紧紧按在椅子上,众人不解其意,亦都跟着跪了下来。
“念桃,我求你帮忙办两件事。第一件,便是请你一定要护卿儿周全…咳咳…现下形势险恶,爷生死未卜。从今而后…咳咳…就只当爷只有卿儿这一个孩儿…咳咳…请你一定要保全爷这唯一的血脉……”
“爷还有陵儿!还有陵儿!主子,您要拿陵儿做什么?主子,您和陵儿不走吗?”未等梅如曼说完,念桃失声叫了出来。
“她和陵儿,自然是要死守在梅花坞,要做人家刀俎下的鱼肉的!第二件事,自然是要你将来好好照顾你们爷。”秦光煕忽然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冷冷地抢答道。好在众人都在惊惧疑惑中,没人注意到他非但不称梅如曼作“主子“,还称闵王作“你们爷“。
众人除了忆柳、问柳等几个当日伺候梅如曼生产的,均不理解梅如曼为何会选择留下。那个晚上,所有照顾梅如曼的人只怕都刻骨铭心,甚至包括梅如曼自己。
且说大魏国近年来国内旱涝灾情不断,外又有兹南国和扶苏国的虎视眈眈,天灾人祸纷纷,皇帝梅琅内忧外患当头,无暇插手他国内务,权衡利弊之下,只是派出一小支队伍,悄悄潜入扶苏,营救长公主一行。
当时,大魏国的一众高手好不容易潜进梅花坞,要接梅如曼回国,岂料梅如曼竟持着大魏国皇帝赐的腰牌,说“生是扶苏人,死是扶苏鬼“,这批高手是接了死令务必要带梅如曼回去的,欲要用强,梅如曼竟真的以死相搏,这一小支人马眼看要出人命,方才悻悻离去,据说在返回时遭遇“鬼见愁“的强烈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人生还。
这一次行动非但以失败收场,还让已有八个月身孕的梅如曼惊惧过度以致早产,所幸母子平安,只是长公主金枝玉叶之躯,经此一劫,落下咳疾病根,身体大不如前了。后来随着柔嘉贵妃触犯龙颜被废弃冷宫,渐渐地,梅琅似乎忘了还曾有过这么一个女儿一般,再不提营救之事。
念桃当时正在生产,自然无从知晓,后来也无人敢提起此事,是以念桃对此毫不知情。
“您为什么不带陵儿一起走?为什么?难道您忍心看着陵儿小小年纪就…就…”念桃早已挣脱了梅如曼的手,直直跪倒在地,哭着连声追问,声音哽咽,一提到陵儿,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梅如曼慢慢道:
“要走,陵儿出生那日,我早就走了。不会再等到今日了。”说完,她不再言语,只是抬眼看着窗外出神。
“她当然不会走了,哪怕死,她也不会走的。她和陵儿若是去了大魏,一个是闵王正妃,一个是闵王世子,闵王自然会因此被别有用心之人栽赃,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新帝就可以借此机会,理直气壮地给闵王治罪,他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对闵王明正典刑,而且他的皇位从此便名正言顺。闵王即使有命活着,也就再无任何翻身的机会了。”秦光煕再次接话,话语中充满了气愤和嘲讽。
秦光煕年纪轻轻就出仕大魏,自然知道梅如曼不肯离开梅花坞还另有一层意思:不管她和陆长陵出现在大魏,还是兹南,任何一个皇帝定会以优待她们母子的名义限制她们的自由,届时若闵王重掌大权,必然利用她们母子作为要挟条件,向陆之鼎提出各种各样苛刻条件,再不然,若是陆之洵能够稳坐宝座一生,大魏、兹南必然会以她们母子作为礼品或向扶苏示好,或向扶苏国开出天价,以达到陆之洵“斩草除根”的目的。
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到时候在国家利益和女儿、外孙性命面前,大魏国皇帝绝不会例外地选择后者。只是这一层深意,秦光煕却不便宣之于口。只可怜梅如曼母子,这天下之大,竟无他们的容身之所。
念桃等不明就里的人听了秦光煕一席话,便不再言语,对梅如曼,更是既敬且佩。
这时内室忽而传来一声大叫,接着是卿儿、陵儿的哭声,念桃、忆柳忙起身去一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