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榕被一语道破心事,有些难为情,就了口酒试图遮掩过去,又闻听秦光煕此行便是要上这漭砀山,于是岔开话题道:
“想来亏得咱命大,打獾猪那日,刚巧就是张大嘴失踪的日子。我斗胆奉劝秦兄弟一句,什么要紧事再大也大不过性命,秦兄弟和令徒便安心在寒舍住下,等过了这风头,再上山不迟。”
张英附和道:
“就是就是。你这徒儿伶俐乖巧得很,就是在这里住一辈子也不打紧,见了他,我欢喜得很哪!”
欧阳榕横了一眼妻子,道:
“秦兄弟仪表不俗、气质高贵,想来那娃娃也不是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想我欧阳家世代白丁,又何德何能能够留得住贵人长住?这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啊!若成,那可是祖上烧高香三生有幸的事啊!”说完又对秦光煕解释道:
“不怕秦兄弟见笑,我欧阳榕看看就要四十岁的人了,膝下却无子嗣。内人想孩子想得苦,是日也想夜也想,谁承望老天不遂人愿,竟要我命里无子。只可怜我欧阳家世代单传,从此要断了香火喽!”
秦光煕听他说得伤感,劝慰一番,又谦虚一回。任欧阳夫妇百般劝解,他嘴上模棱两可敷衍着,心里早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去一探究竟。主意既定,他再无犹疑,一边陪着欧阳榕吃酒,一边听欧阳夫妇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听到有趣处,三人一齐大笑,于秦光煕,实是难得的欢乐时光。
夜渐渐深了,欧阳榕夫妇至里间歇了,秦光煕在外间和陆长卿挤在一处。虽然路途劳顿,秦光煕却久久难以入睡。
连日来的困惑不停地在脑海中翻腾,就是今晚听到的漭砀山怪事,秦光煕隐隐觉得似乎也和梅花坞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不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却怎的偏偏赶在他赴七日之约的当口出事?
莫不是那****提起漭砀山之约时被人偷听了去?可是,约定的日期只有梅如曼和他知晓,即使被人偷听了去,对方定然早早便在漭砀山埋下伏兵、布好陷阱,又何至于等到这几日才动手?又或者是他想多了,自打上次梅花坞遭劫,他竟一朝被蛇咬伤要怕上十年井绳、变得杯弓蛇影、疑神疑鬼起来了?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秦光煕满腔心事,梅花坞众人又生死未卜,他急切想知道众人安危,这小半年来他实是度日如年,倍觉煎熬,这一番心事又不便对陆长卿说知,只有日日盼着八月十五这一天早些到来。
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愈是接近约定日子,秦光煕俞觉忐忑。他头枕着胳膊,一边听着陆长卿均匀的呼吸声,一边设想着种种可能,竟是越想脑子越清醒,哪里还有丝毫睡意?既然睡不着,索性出来转一转。
秦光煕正欲起身,却听得隔壁传来男女主人的对话,只听欧阳榕道:
“我看秦兄弟长得倒似你家隔壁的王占魁。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就是正和那王占魁又说又笑,还唱小曲儿给他听。”
“陈谷子烂芝麻的那些旧事再捯饬出来做什么?都多少年了,你记得倒还这样清楚!你若不提,我还真给忘了他叫甚么了。”张英打个哈欠,很困了,却强打着精神陪丈夫聊天。
“能不清楚吗?我欧阳榕看上的姑娘却和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听到这里,秦光煕哑然失笑,这欧阳夫妇已经是年近四十岁的人了,却还似新婚小夫妻一般吃醋拌嘴。欲待不听,那声音却早已灌进耳中,原来这房子是木头搭就,哪里能隔音,是以他们的谈话字字清晰。
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大概是张英拍了一把欧阳榕的膀子,嗔道:
“才刚吃了不相干人的醋,这会儿又来喝那百年老醋,你打今儿起,改名儿得了,以后干脆叫你醋罐子——不对,是醋瓮,对,叫你醋瓮得啦!”
“醋瓮便是醋瓮。那王占魁最后还不是要吃我的醋,这么好的姑娘终究还是进到了我这醋瓮里来!这么好的姑娘唱的小曲儿终究还是我听得多!”
张英作势啐了一口,道:
“似你这等油腔滑调的人,甭说是我,纵是人家新娶的貌美如花小娘子,你也能给拐了来!睡吧睡吧,秦兄弟听见了莫要笑掉牙!”
欧阳榕没搭话,原来早已鼾声如雷,睡着了。
秦光煕脸上一红,他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听人家夫妻说悄悄话,虽然并非偷听,但还是觉得不妥。想这对话里的王占魁,大约真的和自己有几分相像,不然欧阳榕初见时何至于发那样大的火气。不但形似,连命都相似。想到这里,秦光煕倒是有些同情这王占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触景生情,阿曼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什么劳什子金枝玉叶、贵胄之身,哪似在江湖上这般快活!秦大哥,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天地里自由自在地活上一世岂不更好?”
想到这里,秦光煕心内酸楚不已,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大声说“好”!可是,这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在?他甚至至今都想不明白,他当时怎的就那般狠心,竟然硬是把阿曼带了回去?
大约就是那个时候,阿曼对他彻底死了心吧,因为自那以后,他再也见不到阿曼往日里在自己面前活泼调皮的模样了,阿曼整个儿便似换了个人似的,他再也未曾听见过阿曼银铃般的欢笑,直到阿曼遇见了那个人,她仿佛才又重新活了过来,可是,阿曼即便只是对着那个人笑,大错既已铸成,他心中唯剩祝福,只要她幸福,他也便知足了。
所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王占魁定然是把张英的心伤透了的,有今日这般结果,也是活该!
这时房梁上传来悉悉窣窣的声响,大约是老鼠,秦光煕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慢慢进入了梦乡。
谁知到了下半夜,陆长卿突然发起高烧,竟至说起胡话来了。秦光煕早将漭砀山怪事抛诸脑后,只恨自己不会医术,若是寻常皮肉外伤,倒也难不倒他,他以前在军中见多识广,凭它是什么草药也略知一二,现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卿干着急,心疼不已。
欧阳夫妇听得动静,也早下了床。欧阳榕赶了驴车连夜去十里开外的小镇上请郎中,张英则忙着给秦光煕打下手端水绞毛巾替陆长卿降温。大概是真的烧糊了,老是听得陆长卿时不时地在梦里胡言乱语,喊别人尚可,他一迭声地喊着要娘亲,张英哪里还撑持得住,又是辛酸又是怜惜,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容易盼来郎中,诊了脉,开药方,抓药,煎药,喂药,忙活了大半天,陆长卿却哪里有见好转。害得张英一边大骂庸医,一边埋怨丈夫请错了人。秦光煕听了,甚是过意不去,虽然自己心内如汤煮,却反倒要过来劝慰几句:
“大嫂,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再说卿儿刚服了药,哪里会立时三刻便就见效?嫂子宽宽心,卿儿这孩子福大命大,一准儿会好。”
张英是火爆脾气,哪里听得进去,只一味地赶着丈夫要他再去请好的大夫来。一直折腾到晚间掌灯十分,陆长卿的高烧才稍稍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