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卿并没有死。
在被救起后的第三日早上,陆长卿终于悠悠醒转。一缕柔光斜斜地射到他脸上,他被闪得有些睁不开眼,紧接着便觉肚腹空空如也、饥饿难耐,他叫了两声“娘亲”,无人应答,再叫了几声“陵弟”,陆长陵却也不睬他,又喊了几声“采薇”,过了半晌,采薇这丫头竟也没有动静。
陆长卿想要坐起身来,头部却是一阵剧痛,四肢酸软无力,索性便懒懒地躺着不动了。闭上眼良久,他才一点一点想起日前发生的一切。他只记得最后有意识的时候是和师傅在水中。可是师傅去了哪里?这里又是哪里?
陆长卿微眯了双眼打量身边的一切,这才发现眼前周遭的环境却是如此陌生:似乎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可这山洞却和梅花坞中假山山洞不太一样,虽然有阳光透过石间缝隙射进来,可他还是觉得这里阴冷、潮湿极了,耳边听得有哗哗的水流声,身旁是一堆燃尽的烟灰,显然刚熄灭不久,因为还隐隐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他身底下暖烘烘的,露出白色一角,他认得,那是师傅的白狐皮大氅。
陆长卿有些害怕,正欲挣扎着坐起身来,这时耳边传来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平时他有些害怕、当下却倍觉亲切:
“卿儿,你醒了?!你伤还没好,快躺下,快躺下!”陆长卿听得师傅声音里满是喜悦和关切。他抬眼看过去,师傅秦光煕刚推开山洞前的一块大石,一手拎着一只兔子,一手提了用枯藤扎起的一兜不知名的野草,背上还缚着一堆干柴。
“师傅——”陆长卿刚叫了一声,不知怎的,眼泪竟吧嗒吧嗒落了下来,他慌忙用衣袖擦干,唯恐被师傅呵斥。可是这次师傅非但没有生气,语气也一改往日的威严,极为和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了他好一会儿。
秦光煕听得陆长卿腹内轰鸣如雷,笑道:
“三日没吃东西,看来是饿得紧了,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吧。”
秦光煕重新生了篝火,拣一根干柴把兔子挑着烤了。天冷又是大雪初停,那兔子虽是他费了好大功夫才逮得的,却是瘦弱不堪,身上并无多少肉。秦光煕把兔子腿撕下递给陆长卿,自己则将就着吃了些零星碎肉。陆长卿一连吃了四只兔子腿,终于饱了。
秦光煕把剩下的兔肉用枯藤拴了,挂在石壁上,留着晚些时候再吃。一切收拾妥当,撕下一片衣衫,折一枝枯枝,用小刀削尖,便就着衣衫把采来的草药捣碎,替陆长卿换了药。
陆长卿从师傅口里,陆陆续续得知此地叫混元山,距离扶苏国君的行宫观月台不过十里,正是“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师徒二人本是虎口脱险,朝廷众人自然要寻得二人尸骨,也好对新帝有所交代,对湉水河周边必然会进行地毯式搜索,可他二人却歪打正着漂到观月台的禁忌重地,是以躲过了官兵的搜捕。又过得月余,陆长卿的伤便好了。
在山洞里的日子,陆长卿或是跟着师傅学习武艺,或是跟着师傅涉水外出打猎、采集蔬果,或是听师傅吹笛,或是听师傅谈古论今,或是听师傅讲一些江湖掌故,或是跟着师傅学习排兵布阵,因此,师徒二人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只是每每到了夜深人静之际,陆长卿躺着睡不着觉时,会时不时地问师傅何时能够见到娘亲、母亲和陵弟,师傅总说快了快了,却从不提起什么时候动身。
寒来暑往,时光转瞬即逝,看看小半年过去了。最近陆长卿发现师傅一到晚上就喜欢抬头看天,每次讲完历史故事就走出山洞看天,一看就是许久,一连数日,皆是如此。问他为什么,他却总是沉默不答。这一日早早吃过晚饭,秦光煕照例跟陆长卿讲了一段历史,这次讲的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典故。陆长卿听完,叹道:
“项王这是放虎归山,大势去矣。他再是力能拔山扛鼎、武功再是举世无双,这天下也断断不会是他的了!”
秦光煕见他小小年纪,仅凭这小小一段“鸿门宴”的掌故,就能够洞穿历史结局,不禁大奇,问道:
“卿儿,此话怎讲?”
“为帝王者,对付政敌竟如此妇人之仁,长者的逆耳忠言又听不进去,仅这两点,他最后岂能不败?!”
“那卿儿倒是说说看,为帝王者,想成功该怎么做?”
“卿儿以为,想为帝王,必须一要能忍,二要果敢刚决,三要决断明快。”
“果敢刚决、决断明快可以归为一类,这个好理解,卿儿既然提到忍,那何为‘忍’?”
“克己之忍,容人之忍,对敌残忍。”
秦光煕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扼腕,当下不动声色,又问:
“那卿儿觉得师傅能不能做一代帝王?”
陆长卿歪着头想了想,反问道:
“师傅可是想听真话?”
秦光煕暗暗好笑,道:
“自然是真话。”
“师傅不成。”
“为何?”
“因为师傅一没有做帝王的雄心,二没有做帝王的欲望,三么,如果师傅愿意,师傅绝对会成为一位令人敬仰的好将军,可是,师傅却并不适合做帝王。”
“那卿儿你自己呢?”
“卿儿还小,将来尚不可知。不过,如果可以,卿儿将来一定能够独领风骚。”
秦光煕心下暗暗叫好,好个“独领风骚”!当下却不置可否,道声“睡吧”,便径自和衣躺下。
陆长卿“咦”了声,纳闷师傅今晚怎的不去看天了,心知问了师傅也未必会答,便怀着一肚子的好奇躺下了。虽是躺下,陆长卿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师傅却是鼻息匀称,睡得正香,他只好巴巴地看着月光一点一点由斜射到直射再变成斜射,眼皮终于快黏到一起了,就在他蒙蒙眬眬快要入睡时,却听得师傅翻了个身,说道:
“阿曼,七日之约就要到了。我说过必不失约,你可安好?会不会像上次一般,害我白等七日……阿曼,你便是这么喜欢他,漭砀之巅,你甘心等他七日七夜,你可知我也等了你七日七夜?阿曼,你别走,别走,别说是七日,纵然让我等上百日千日,只要你叫我等,那又有何难?阿曼,你不能走,你不能走,我还要陪你游走江湖,阿曼……”
“师傅,师傅?”陆长卿连喊两声,师傅却未作答,又听得师傅翻了个身,鼾声大起。陆长卿心道,原来师傅在说梦话。可是师傅说的七日之约是甚么?师傅跟谁有约?师傅口中的“他”又是谁?师傅一口一个“阿曼”,这“阿曼”想来对师傅一定非常重要,她定然十分厉害,听得出师傅像是很怕她的样子,可是这“阿曼”到底是谁呢?母亲叫梅如曼,莫不成师傅口中的这“阿曼”是母亲的姊姊或妹子?陆长卿一壁想着,急于要弄清这些人和事,怎奈眼皮却打起架来,渐渐地,沉沉睡去,坠入黑甜梦乡。
第二日晨色微曦,这个时候本该起床练功,陆长卿平日会早早起床守在洞口毕恭毕敬等候师傅,但因昨夜怀有心事,直到大半夜才睡着,这时他却睡得沉如死猪。直到师傅去揭开裹在他身上的白狐大氅时,方才跳脚一跃而起,唯恐又被师傅责罚,哪里敢提昨夜之事?谁料师傅却开口道:
“卿儿,今日不练功了。师傅带你去见你的娘亲,去见你的陵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