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辞走进大殿时脚步无比坚定，第一次出使外邦，他以为自己会激动到难以自抑，没想到心中竟是如此安宁。还有一种奇妙的归属感，似乎自己就是天生属于这种事业的。他很想知道，曾曾祖父晏子在出使楚国时，是否也是这样平静。
“齐国使节宴辞，参见魏王。”
魏王抬眼，挥手示意起身赐坐。懒洋洋地问道：
“贵使从东方来，对中原风物有何见解？”
宴辞中规中矩地答道：“中原大地，真是非常辽阔富饶。阡陌四通，芃芃其麦，令人一顾生羡，爱而忘返。”
“竟然对一片麦田产生羡慕，哈哈，贵使见识颇少啊。中原之景，壮观者有之，秀丽者有之，如果一一看过去，贵使不得晕倒么！这也难怪，贵使如此年轻，当是没有见过多大世面。你可能不知道，齐地是多山之国，从东边来的客商，迷失在麦田里的都有哇！”
说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确实是条不成文的规定。
两国无涉，欺侮来使。这一条传播没那么普遍，却是王侯们茶余饭后的保留节目。这并非全是玩闹，虽然公认外使是铁嘴钢牙的护家鹅，但也有外强中干的脓包子，种种人物，不一而足。如果试探得当，又运气好碰到后者，不止是嘴上占便宜，还能趁机挖掘实际的利益。
宴辞狭长的竹叶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仍然不动声色地说：“大王说的是，宴某此行确实大开眼界。魏国地处中原，在七雄中确实是占尽地利优势。但是于一点上，却是颇有遗憾。”
“哦，是哪一点？本王愿闻其详。”
“宴某入境十数日，每日恭谨修沐，却未有高才大义之人来访。纵然此地物华天宝，难称人杰地灵，实在是可惜啊。”
一言既出，不仅魏王瞠目，四座的大臣也有一些直起腰来。过了一会儿，魏王才干笑道：“这有何妨？今日群英在座，贵使可一并见到了。”
“贵国臣子未与宴某有一言交接，此番评议确实有失偏额。”宴辞不卑不亢地回道。突然话锋一转：“但宴某观大王仪容不凡，气度绝伦，然而在正殿接见外使，一不谈国事，二不问农桑，开口却只谈此地风物，实在是格局颇小啊。”
宴辞回敬这一句后，立竿见影。魏王不再兜圈子试探，坐正了开始商谈国事。大臣们也不甘被齐人看扁，踊跃发言。场子热了起来。
大雨一阵紧似一阵，天地间弥漫着一股白茫茫的雾气。白马踢踢踏踏逡巡着，在雨地中打转。绛灵掀开湿重的斗笠，看了一眼地图，又向前望去。触目皆油油的绿意，意想中的城门楼还是没有形迹。大雨天赶路实在是不耐烦，忍不住骂了一句：
“什么破首都！偏偏安在这鸟不生蛋的荒地！”
艰难地行了多半个时辰，好容易进城了，却一连三条街都是民居，找不到歇脚的驿站。又冷又饿，牙齿打战，绛灵满腹的牢骚快要溢出来了，只好紧紧抿着薄唇。
说来魏国的地界确实得天独厚，占据了平坦宽广的中原腹地，整体风貌确实比山水交接的齐国要雄浑一些。然而魏都大梁却没有沿袭那种大气，面积还不及齐都临淄的一半大，建筑水平也赶不上一些有名的大城郭。毕竟，大梁是一座新起的城市，赵国被秦夷灭后，魏国为避秦国之锋芒，才迁都到这里。
宴辞直到未时三刻才回到使馆。尽管事先准备充分，对所为之事势在必得，他从魏国朝堂上下来，汗水还是湿透了里层夹衣。他幼时师从家中叔祖，稍长，又拜入姜氏门下，修学数十年，方为化为今日入仕一役。一时之间，求学的苦辛与成功的欣喜汇为一股热流，宴辞直感到心腑燥热：终于没有愧对祖宗。进门后，吩咐侍者闭门谢客，展开一册空简，想要细细记录今日的心情。
“宴疏襄！你干嘛把我挡在外面？”
宴辞兀自奋笔疾书，忽然瞟见窗外闪过一抹绛色身影。一惊之下，急忙掩卷。他的感觉一如既往的灵敏，下一秒，一件湿答答的蓑衣就甩在案上，雨水四溅。
“什么鬼天气啊！冷死了！”绛灵抱怨了两句，注意力转移到宴辞这边：“简直不敢相信，姜先生真的派你出使魏国了！我的祖宗，子牙大人在上！一出山就承担起这么重要的职务，前途无量啊！魏王怎么说的？你行不行啊？知道吗？同一时间出使燕国的可是荀子先生啊！”
趁着绛灵歇口气的工夫，宴辞赶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问道：“先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要传达？”
一语提醒了绛灵，她差点儿忘了自己还有事要办。“哦。燕国那边传消息到临淄，荀子大人已经初步联络上墨家头领。”绛灵掏出一个小竹筒丢过去，“这是姜先生对下一步的行动指示。好了，正事交代完毕，快回答我的问题啊！”
宴辞妥善收起竹筒，对之前的问题做了回答：“放心吧，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今天我在朝堂上以言语试探，已经初步了解到魏国朝廷哪些人是主战派，他们的势力比主降派要大。魏国与我国近几年没有较大的战事，情况本来就没有燕国那边复杂，说服他们联兵不难。有虞虢两国唇亡齿寒的先例摆在那儿，魏王是不会坐视不管秦兵过境的。就在前天，魏国派遣军队过去拦截。现下估计已经交锋了。”
“他们会成功吗？”绛灵满怀期待地问，“如果魏国能拦下秦军，是不是，我们齐国就不用打仗了？你能不能说服魏王加强兵力？”隼奕在镇守北境的军队之内，第一次参军就面临开战的局面，未免吃力。要是不用上前线，多好呀。
“不太可能。两方的实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就算魏军加强火力，这次侥幸获胜，秦军一样会全力推进战线，突破魏军防线，与齐军一场硬仗不可避免。”
绛灵细细的眉毛蹙在一起，好长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宴辞在首钟山统共住了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青崖峰学艺，与这些旁支子弟往来甚少，说不上有多么深切的交情。但隼奕绛灵的事，他在小师姐口中了解过几分，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现在看姑娘失望，莫名觉得亏欠人家了。想了想，说：“我很抱歉……但我的任务并不是避免战争。”
“没关系。我理解的。”这句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很轻。绛灵一纵身出了窗口。外面的雨依然下的很大，可瓦片响了几声，就再无声息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宴辞按书简上的指示联络主战官员，与魏王在朝堂上周旋。朝九晚五，着实辛苦。好在天渐渐转晴，事情慢慢有了起色，主降派大臣在近几次的辩论里屡次落于下风，虽没有改变立场，但也学会了噤口不言。见此，魏王口风松动，虽然没有立即订立盟约，但昨日下朝后，派了左右近侍来使馆索要盟约文书，估计再斟酌几番就会确立。
大事初定，宴辞心情稍畅。可是身在异国，无法与人分享喜悦。绛灵自上次跳窗离开后，一连几日都没打过照面。宴辞了解，她被派来是传递姜谌先生的私信，不拿到回信是不能擅自回去的，因此一定还在大梁。至于不肯过来见他，不是为了什么不好意思打扰他之类的鬼理由，是心里膈应了。
不过，再怎么膈应，正事还是要办的。宴辞准备了回信，吩咐侍卫出去寻她。
绛灵被叫来时懒洋洋的，正眼也不给他。
“说吧，大使节，找我有什么事？”
宴辞没有指责她态度轻慢，郑重地双手把竹筒交给她，交代信息的声音像平常一般，带有一种一丝不苟的刻板。他这样，绛灵反而不好意思挑他的刺儿了，认真地把话听完，抽身要走。但是宴辞却叫住她：
“你如果任务不急，就帮我一个忙：回去时绕道大燕山，通知北境的守兵，准备和魏燕两国三军会师，一起进攻。”
绛灵这次是奉了姜谌的使命而来，并不是齐国的公职人员，使节是无法过问的。而作为外姓弟子，宴辞并没有派遣绛灵的权力。不过，添个“绕道”的指令应该不算僭越。他微笑着，等绛灵反应过来。果不其然，绛灵尖叫一声，眼睛一下子闪闪发光了，这样，她就有理由去看望隼奕了啊！
“子牙大人啊！”绛灵语无伦次地说，“这样不合规矩……我应该拒绝吗？不，我不想，应该好好谢谢你！哎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我理解的。”宴辞如是说。绛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想到那天她说了一样的话，却口是心非负气而去，顿觉惭愧。宴辞虽然年纪大几岁，名义上却是姜允的师弟，绛灵习惯喊允儿妹妹的，这样，宴辞无端在辈分上矮了几分。绛灵性情爽利，而宴辞相对性格温吞，加上绛灵对“外人”的成见，更看不上眼了。
好在绛灵从来不把话憋在肚子里，也就说出来了：“我之前拿你当外人，还总是看轻你，是我不对。我都这样了，你还事事替我着想……你真是个大好人！”
对于坦坦荡荡的人，倒不好多怪。宴辞一笑，那点儿芥蒂登时就消除了。
“不要见外。”说话间，宴辞沏了一壶茶，斟了两盏：“我吩咐过侍卫准备马匹行李，你不用多操心。安心睡个好觉，明天就出发吧。”
“好的！”
宴辞把茶盏推给她：“现在如果有闲，给我讲讲京城那边的情况吧。”
绛灵知道宴辞关心的是什么。姜允失踪的消息传到京都临淄时，宴辞还没有出使魏国。他比姜谌出山晚，受过照顾允儿的嘱咐，因而颇有几分自责。现下还是没有消息，绛灵把情况草草地说了一遍，抱怨道：
“不知道姜大人到底怎么想的。允儿妹妹走丢了的消息一早就传过来了，他居然还沉得住气。我突然被招去，以为要派我去找允儿，谁知是派来给你传递消息。”
宴辞喝茶的动作停了停，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触龙有云：‘父母爱子，则为其计长远。’师父对允儿却不是这般。没有传她傍身之术，现下更是搁置一旁。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很困惑……你说，允儿会不会……会不会不是姜家的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宴辞没有预料到，绛灵竟会如此生气。她尖着嗓子说：“亏我还因为视你为外人而歉疚！你和允儿正经的师出同门，口口声声叫她小师姐，心里却想着这般！”
宴辞被这么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顿时呆住了。还没回过神来，绛灵就把茶盏一摔，风一般地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