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整整持续了三天,马车湿重,宽阔的官道上满是泥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视野。由于行路不便,一行人在魏国的边陲小城足足淹留了五天。在滞留期间,姜允又策划了逃走,被人发现了。于是再次上路时,他们三个还是被关在拉杂货的马车上。
暴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晴朗,大路经过两天暴晒,堪堪可以行车,但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还在,路况糟糕。雪上加霜的是,耽搁了行程,瘦削苍白的领头人面目更加阴沉,他骑着快马巡回兜圈子,催促落后的马车加速,甚至用手中的鞭子抽打车夫。而车夫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用马鞭把受到的伤害变本加厉加诸于马匹。两匹马发出长长的嘶鸣,一路惊跳,马车愈发颠簸。
逆境会激发人的智慧的,他们很快发现,用绳索悬空打个吊床,坐在上面前后荡悠,能减轻那种恶心的晕车感觉。
“马儿好可怜啊。”姜允从缝隙里望到外面的情况,不由得感叹。
一句话,另外两人是截然不同的反应,缘奎两眼放光:“云儿你这么漂亮,还这么善良!”而邹已对此嗤之以鼻,“真是好笑,说两句空话就善良了?”
不等姜允发话,缘奎就抢先声讨道:“装腔作势!没有同情心!”
“如果所谓的同情心只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那也太廉价了。我不需要没有价值的同情心。”他截住话头,对姜允说,“你有多余的同情心,不如考虑一下我们自己的处境。”
这话提醒了姜允,她马上从这种无意义的争执中抽身而出。是的,他们摸索出减震的最好方法,但是整体舒适感提升不了多少。车厢不透气,马车里闷热得像蒸笼,一股热乎乎的汗臭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反胃。允儿捏了一个诀,在车厢里唤起一阵微风,顿觉凉爽。
缘奎拢了拢汗湿的头发,向后躺去,“啊,云儿你真厉害,心地善良,还会施法术,某人虽然嘲笑别人说空话,他自己还不是什么也没做吗?”故意挤占邹已的空间。
“哎,你这么说我都害羞了。”允儿有意调理这种纠纷,说:“现在路况似乎好了一点,我下去给你腾出空间,你睡会儿吧。”
她前脚落地,邹已也紧跟着跳下来了。二人刚才虽没有正面杠,却还是有点儿尴尬。尤其是允儿,虽然嘴上不想承认,她还是感觉受教了。在别人忍受的苦难面前,单纯的多愁善感并不合适,以后,无用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你这人真是表里如一的冷面冷心。”
“你凭什么这么说?”
这句话却遭到了邹已的抵抗,允儿始料未及。她想了一下,“嗯,斐零姐姐被带走了再没回来,你一句也没有提人家。”
“这有什么奇怪,你的小白鹿不也消失了那么久?你提到过它吗?”
“可是,她喜欢你啊。”姜允幽幽地说。
原来那夜她并没有睡着。邹已深深地看了姜允一眼,后者别开了目光。
“斐零姐姐哪里不好,你不能因为人家大你几岁就嫌弃人家。人家陪你一路走了这么久……嘿,你别走,听我说完,喂——”
邹已在震颤的底板上面打坐,面向角落,不理会姜允。这丫头从侧面俯身凑到他面前,一绺柔软的金发抚到他的鼻子,痒痒的。邹已看到她的睫毛也是金色的,长长地,根根分明,倒映在玫红色的眼眸里,像盛开的一片花海。
“你真的坚持要去秦国吗?”
“走开,不要打扰我练功!”邹已一巴掌按在她额头上,向旁边推开。在平稳行驶的,已经凉爽下来的车厢里,邹已反而心浮气躁起来。
旷野苍茫,黄土地上长着稀疏的灌木。天隐隐有倾颓之势,云气一贯到日。地势坦荡无垠,长河一泻千里。人若打马而过,身后会掀起一溜烟尘,远远就能看到。现在已是过了午时,一行人已经在旷野里行驶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见到下一座城池的影子。这也难怪,为了减少打点通关文书耗费的钱财,人牙子选择了最为人迹罕至的路途。这里之所以荒地遍布,人烟稀少,是因为这是魏国与匈奴国土之间的交接地带,中原人不敢在这里耕作,匈奴人也不敢来放牧,倒是时有兵戈。午饭未吃完,水也来不及喝上几口,领头人便催促着上路,马夫们叫苦不迭。
“这种‘货’我也跑过几回,还从没见过这么火气大的领头呢,真是背!”
“老伙计别抱怨了,领头还是原来那个,就是这次他也很背,不但没有收够人,还耽搁了行程,挣不到钱,你说气不气?”
另一个爱嚼耳根的车夫听到了,赶着马车到他们的中间,说:“我听说,领头的这次倒霉是因为遇到刺儿头小孩了,不仅把药人苗子一窝蜂全放了,还搅得弟子苗子里俩小孩起来跟着闹事呢!”
“哟,那领头的肯定杀了那小子了!”
那个人立刻摆出歧视乡巴佬的目光:“呸!你这种人要是搁在阴阳家,是要被拿去炼药人的!你当这是给谁卖命?是给阴阳家!稍有不慎死全家!目光短浅,要是收割到了好苗子,一个顶几千个药人苗子赚,放走了几十个算啥?可要是把好苗子得罪了,就挖好墓坑自个儿跳进去吧。”
“好苗子”就在这架马车里,对着面前五六个小萝卜头直摇头。“嗨,两只眼齐齐全全的,居然还不如一只眼的好看。”斐零想起邹已,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
突然,一阵贴地狂风从远而近,惊得马匹长长嘶鸣,纷纷扬起前蹄。出状况了!当危险到来时,动物往往比人类更早察觉。车夫都不吭声了,一种凝重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领头人翻身下马,将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听,隐隐有一阵沉闷的鼓声,从在他们前去的方向传来。“不好!快跑!打横地跑!”一挥手,人马纷纷上路,一时烟尘四起。
姜允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马车颠得几乎要飞起一般。他们都回到了吊床上,可那吊床晃荡着,翻滚着,整个儿翻了个面。缘奎不慎被搅进吊床里面了,姜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绳子解开,把他解放出来。但是吊床却不能用了,三小只现在像蝙蝠一样倒挂在下面,不住地晃荡。
一会儿,地平线那边扬起一阵冲天的烟尘,连绵不断地覆压了好几里。那道烟瘴在推进,渐渐的,兵戈的金铁声,马蹄触地的闷响,混杂着人的喊杀声,一波一波地袭来。鼓声,现在已经不用贴地才能听到了,皮面的鼓膜震动似乎带着周遭的空气都震动起来,轰隆隆,穿墙透壁,敲打着人的心房,每个人都能感到那种震颤,那种被恐惧攫住的感觉。现在马匹已经不用再用鞭子催促了,恐惧催发了求生的本能,压榨出它们最后一丝精力。
“那是秦军!”有人认出来,那恐惧更加具象化了,七国之中还有哪国的军队会比虎狼之师更可怕呢。
“我们的来路上还有魏军!”雪上加霜。说这话的人带着哭腔。
在两道烟瘴的逼近下,狂奔的车队显得那么渺小无力。像是合上嘴的鳄鱼口中,一只奋力挣扎的小麻雀。
领头人揩了一把汗水,苍白的脸此时胀得通红:“该死,我没想到秦兵进军这么快!不该在魏国滞留的!”早在齐国时他就接到了秦军要攻打燕国的通知,但一直不当回事。燕国山高路远,中间还隔着未攻下的国家,就战略而言,还不是攻打的时机。
但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他不信。如果不是取道燕国,秦魏两国怎么会在这半是单于的地界上短兵相接呢?
“来不及了!”领头人孤注一掷地命令道,“丢掉杂物辎重,把马匹解下来,一人携带一袋口粮一个孩子,往南跑!跑出战场的范围就能活命!”
一阵混乱后,缘奎突然觉察到马车突然向前倾斜,“小心!”他警告道。他们及时跳下,避免头撞到车篷。车辕被砍断了,没了马匹的支撑,马车只能向前倒去。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姜允紧张不安地问道。由于相隔甚远,噪音颇多,他们都没有听到外面人的喊话。但危险的信号是不容忽视的,喊杀声目前已清晰可闻。
邹已把气聚集到右手,开始发力击打马车一壁。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为了防止他们逃窜,木板间嵌进去了铁丝。允儿加入进去,用脚卖力地揣着。
“都闪开。我是金系的。”缘奎细细的眼睛暴睁,双手在空气中撕扯并不存在的东西。伴随着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马车壁弯曲,从连接处崩开一个口子。
“天呐,缘奎你有这样的本领,为什么之前不使出来呢?可以逃跑啊!”姜允问道。而缘奎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看来,你这自封的‘大侠’,行事也没有那么光明磊落嘛。”邹已适时讽刺道。他纵身从缺口处跳出去。
事态紧急,姜允也没有心思深究他为什么不肯帮助自己逃跑,只得深深地视了他一眼,紧随着邹已钻了出去。
外面的情形比想象中要遭糕很多,姜允出去时,对面秦军兵马已现其形,马鬃飞扬,蹄声如电。苍青色的兵戈,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峻的光亮。她打了个冷战,从头到脚颤抖起来。
“邹已?”姜允看向旁边的少年,他似乎是被吓得怔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你还好吗?”允儿绕到前面,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你看,千军万马!”邹已眼睛明明是海洋般的深蓝色,此刻却仿佛在燃烧着,他指向冲过来的军队,脸上是略带狰狞的狂热,“那就是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