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每天如同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样上班下班回家,对我不管不顾,晚上十点准时穿着他那幼稚的卡通小狗拖鞋躺在沙发上读报——我很难理解他对这种简笔画小狗的狂热之爱。他也睡在沙发,因为他说过他家只有一张床,而他从小所受的良好教育使他不忍心让我睡沙发,只好……然而我是极少睡觉的,每晚想的,就是今后该怎么办,虽然很不情愿,我也必须承认我对当前的状况一点儿也摸不到头脑。
我不明白。
医生原来是个很有名的人。我渐渐知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早已成为全枞城最富盛名的外科金手,智商直教人暗地咋舌。他的家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存在的迹象,也绝口不提关于父母的事。不过,像他那样遗世独立的怪人,好像就应该孤身一人,我倒也不奇怪,只是未免好奇。相反,他却对我从不好奇,仿佛我本就应该在这里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我对自己说。
今天医生回家时比以往几日都要疲惫。
“我今天去了趟警察局。”他悠悠地说,我却立刻紧张起来。“没有查明你是谁家的孩子,所以我想办法给你办了个临时居住证明。”
“为什么?”我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你不是说过不会赶我走吗?”
那种语气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委屈。还有,说谁是孩子啊。
“我只是想着,让你天天待在家里不是办法。你几岁了?”
“我……不知道,大概和你差不多大。”
医生简直要哑然失笑。但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好笑的,谁知道,也许我比他还大呢。
“你看起来最多是个高中生。十七八岁的样子。”
高中生又是什么?我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他看出我困惑不解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只好耐心解释。
“我建议你去参加高中的入学资格测试。毕竟像你这么大的孩子现在都还在学校,也许这样你还能慢慢想起些什么。”
“我是男人,不是男孩。”我严肃地纠正道,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我的话。
“好吧,你会些什么。数学?法语?”他不以为然地问,显然对我也没抱多大希望。我环顾四周,想了想,挺起胸脯,指了指客厅角落里的钢琴。
“你的意思是,弹钢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我也不确定,因为我只是看着那个东西很熟悉而已。
“我愿意试试。”我小声回答,犹疑不定地在钢琴前的长凳上坐下来,悄悄把一根手指轻轻放到黑白相间的琴键上。一种奇特又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使我情不自禁沉溺其中,用指尖跳出变幻莫测的舞蹈,机械又随性,仿佛是已经重复了千次万次的动作,无需思考和预演。
也许我从前是个很会弹琴的人。不记得一切的感觉真的很奇怪。
一曲奏罢。医生呆呆地僵在沙发上,久久望着我,眼神有些细微的变化。
“这是,什么曲子?”他轻轻地垂下目光,“我从未听过这么……悲伤的曲子。”
我沉默半晌,看着自己的手指,同样困惑不已。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最近说的最多的话了,我只是在不自觉间就把它奏出来了。
“雨果。”医生认真地说,“你,应该去艺术类院校学校。很有天分。”
我刚想把他的话作为一种称赞,想自鸣得意一番——这话好听得让我几乎要忘记最近的那些麻烦了——不料他紧接着用同样认真的语气说:“我觉得,从你当前的表现来看,综合高中的科目,你是听不懂的。”
我简直要气得七窍生烟。这绝对是对我是智力与才能最大的侮辱与不信任。
“我不!偏要证明给你看!”
医生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他看了我一眼,冷冷地丢给我几张报名表——自作主张的家伙。
“好好考。希望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聪明绝顶,小家伙。”他甚至不惜请假亲自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可说出口的话一点儿也不温情。
“等着瞧吧。”我嘟嘟囔囔的说,狠狠关上车门。医生只是微微一笑,不等我反应过来便驱车一路绝尘而去。我不想描述第一次乘车的感觉,他的车是一辆闪闪发光的银色“沃尔沃”,速度快得我想要发疯。
管他呢。我想着,狠狠甩甩头发,拖着有些发软的双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