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五毒教的吗?”医者对于用毒之人大都心怀厌恶,所以黄药子对眼前这名患者并没有什么好感。他将女孩放在床上安排妥当,便伸手搭上女孩的脉门。
随即他闭上眼睛,沉静地为女孩号着脉。
突然,黄药子双眼圆睁,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流出:“这……这……”
他双手颤抖,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女孩,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仿佛女孩是什么极其可怕的毒物一般。
“这……怎么可能?”黄药子双眼定定,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
“去……去请庄主。”他缓和了片刻,擦掉了嘴边溢出的鲜血,向身边的侍女轻轻说道。
那名身着绿纱的侍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不过也是,黄药子不仅是闻名不日城的名医,就连外界也流传着他的传说,虽然外界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与他无缘,但是他们都知道,任何疑难杂症,只要黄药子经手,就没有不能痊愈的说法。传说多半掺杂了神化的成份,但是黄药子高明的医术却也可见一斑。
如今黄药子因为患者的病情急火攻心以致呕血,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女孩的脉象太乱了,脉象虽乱却又铿锵有力。然而女孩却始终没有任何呼吸,这是黄药子从未见过的,甚至是闻都未曾听闻的情况,就仿佛是女孩的血管中所流动的血液拥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和意识一般,它们自顾自的在女孩的身体里流淌穿梭着,任由这具躯壳如同尸体一般死气沉沉。
“这……”黄药子迟疑了,他行医数十载还从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病人。来求医的人就算病情再严重,只要自己知道是什么病,悉心调理,对症下药,就总会有痊愈的一天。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让他毫无头绪,看来这次他的金字招牌要砸了。
黄药子心有戚戚,回头看见那侍女还木讷地愣在那儿,勃然大怒,嚷道:“还干杵在那儿干嘛?我让你去请庄主,若耽搁了病人,仔细你的小命!”
绿衣侍女经这一骂,醒过神来,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大门“吱”的一声缓缓打开,来者却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年轻妇人,她身着一件狐裘长袍,相貌雍容,身段丰腴,姿色绝不输于年方二八的女孩,却比起年轻女孩多了一丝贤淑端庄的神韵。绿衣侍女躲在她身后一言不发,胆怯地望着黄药子。
“庄主……”黄药子向女子微微颔首。
女子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老黄,身为医者,当怀仁德之心,切不可随意动嗔动怒,说与身份不相符的话。”
“是,谨遵庄主教诲。”黄药子眼见绿衣侍女洋洋得意的神情,知道是她去打的小报告,但是黄药子现在可没空理她。
“老黄,你面色不太好,方才听珠儿说你吐血数升,我来给你把把脉。”说着妇人拈手就要给黄药子把脉。
黄药子连忙躲过,狠狠地瞪了珠儿一眼,说道:“庄主,我黄某人自己就是医者,我的身体状况我清楚得很,就不劳您费心了。倒是这小姑娘,病情奇怪得紧,您且来看。”黄药子指引妇人走进了内室。
这庄主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连黄药子也对她礼让三分?
旁人也许并不知情,以为黄药子便是半夏庄的庄主,但其实不然。半夏庄真正的庄主实际上是刚才的那位妇人。
她的真名叫作俞半夏,父亲是太医院首席名医,一生中拯救了无数皇族成员的性命,然而最终,他却为了自己精湛的医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先皇年老力衰,神志不清,但却在临终前下旨要半夏的父亲随他去阴间做一名“鬼医”,甚至连俞家一家老小也不放过。孰料机缘巧合,半夏从此劫中幸运的生还了下来。
她不恨任何人,因为从父亲进宫那刻开始,她便无时无刻不为父亲提心吊胆。要知道纵是被称为“国手”的父亲也有治不了的病,而作为御用医师,只要稍有闪失,势必诛连九族。只是半夏没有想到,父亲没有因为失手而丢掉性命,反而是圣上的一句糊涂话就要了她全家人的性命,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但父亲死后,她却仿佛松了一口气。常年来的耳濡目染,半夏早就失去了尖锐和戾气,剩下的只有医者的仁德之心。
这时他遇到了“杀人郎中”黄药子。她觉得黄药子救一人杀一人的想法既可笑又可气,她有心要挫挫黄药子的锐气,便和心高气傲的黄药子比试医术。
医与毒可以说是相生相克,很多名医都是用毒的高手,很多治病救人的药物也可能成为毒药。比试的内容便是俞半夏与黄药子各自炼制出三种毒药,由对方来分别为这些毒药配制出对应的解药。
三局较量,黄药子一败涂地。
谁知道比试之后黄药子执意要拜俞半夏为师。她本不愿收黄药子为徒,一者因为黄药子虽比试中输给了她,但并不代表她医术就高过黄药子一筹,而且论辈分,黄药子毕竟是她的前辈;再者黄药子即使拜她为师却也仍然不肯放下救一人杀一人的执念。
医者本就与杀手形如水火,势不两立。医者施以仁道,妙手回春,救人性命于阎王殿,鬼门关前敢夺人。杀手却完全相反,摧花辣手,十步一人,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谈笑之间摄人魂。然而黄药子却亦正亦邪,集医者和杀手于一身,所以她一开始并不想收黄药子为徒。
这时黄药子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蒙古人闯进了那个中原医师的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助他。那些曾经被他救过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蒙古人抓走了他怀有身孕的妻子,以此来胁迫他去为蒙古王断病。他们只是在背后默默地咒骂着这个“叛徒”。
最后他救得了蒙古王却没能救下自己那深爱着的妻子,妻子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难产离去,留下了一个智商永远停留在幼年的痴儿。
年轻医师的无奈与悔恨深深地撼动了俞半夏的心,都经历过与至亲人的生死别离,才能体会生命的脆弱与不易,才能学会如何去珍惜。
不为杀人而杀人,杀一人是为了救更多人。也许,只是也许,当时父亲给皇上治病时,只要稍微多一点剂量,俞家的老老少少都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俞半夏甚至在恍惚间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突然感到十分可怕。本来抱着给黄药子一个教训的想法却没想到自己反而差一点就被他说服,她使劲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保持得更清醒一些。
皆在不日城,同是天涯沦落人。
俞半夏最终同意了黄药子的请求,他们在不日城建起了一座庄园,这就是半夏庄。半夏庄只收别的医生诊治不了的病人,他们一方面不去和普通医生抢生意,另一方面区区小病又怎能劳驾大名鼎鼎的黄药子呢?最关键的一点,半夏庄从来不收诊金。
只要你能杀掉半夏庄让你去杀的人,半夏庄就能救你想要救的人。
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医术是高明到了一个境界,否则就只是一个笑柄。半夏庄当然不是笑柄,只有你杀不了的人,没有半夏庄救不了的人。
然而此番让黄药子都能急得咳出血的病情,又会是什么病呢?俞半夏甚至对此感到了一丝好奇和期待。当下她快步走到女孩儿躺着的病床前,目光迅速扫视了一下女孩儿,当即仿佛吃了一惊,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怎么样?”黄药子担心地问道。
这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方才这俞半夏扫视女孩儿便是所谓“望”,即是观察患者的体态,精神面貌等来初步判断患者的病情,谁知道俞半夏仅仅看了一下便表现出这么大的反应,这让黄药子心里更加没底。
相对无语。
黄药子毕竟还是关心病情,自己行医数十载,此番若是栽在这十来岁的娃娃身上,自己今后也无颜挂匾,干脆收拾收拾,在半夏庄里种田算了。于是他又开口问道:“庄主,这孩子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你怎么……”
还未等他说完,俞半夏突然开口向他说道:“老黄,此番恐怕你算是猜对了,咱半夏庄这块招牌可能要砸了……”
黄药子听到俞半夏这么一说,心里瞬间凉了半截,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再度询问道:“你说什么?”
黄药子明显着急了,声音大了八度,甚至说话也不再带上敬语。
“我说老黄,咱们这次栽了,”俞半夏不徐不疾,一双凤眼紧紧地盯着黄药子,“这病我们没法治!”
“你说什么?”黄药子再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多,让他如同身处云里雾里,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继而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