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这间漆黑的小屋,妈妈就像一只被风浪击得破败的小船靠了岸,终于没有被击沉。
看见妈妈浑身是血,一脸痛苦的撑在墙上,她吓得直打哆嗦,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这画面,就像以前在乡下看到被宰的羊羔,奄奄一息的倒在地方,发出最后的喘息,眼神是那样的绝望和悲凄。
但她还是很快回过神来,上去扶着妈妈,她真怕妈妈如果跌倒,就再也站不起来。她不再让自己害怕,先让妈妈坐下,再小心冀冀地帮她换下衣服,然后拿来温毛巾帮妈妈擦拭身上的血迹,那道深深的伤口还不时的渗出血丝,像只将要干涸的泉眼,发出最后的哀嚎。
上一次烧伤的手臂还未好的完全,现在再添新伤,望着妈妈日渐瘦削伤痕累累的身体,想到妈妈每天在外面奔波劳累,想到日后的生活还不知道有多少苦难,等妈妈走进浴室洗澡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床边哭了起来。
最后,妈妈在床上躺了两天,因为受伤,找工作也不得不被搁置;也因为生存,时间更耗费不起。到了第三天,妈妈自觉已无大碍,不顾女儿的劝阻,执意的带伤出门。
她想留下妈妈,但又无力做些什么,妈妈背对着她,就是受伤,也要执意的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她宁愿让她相信自己,也不希望她难过,这点伤没必要作出一副没落的穷途之相。
或许,在乡下人看来,受伤不过是平常之事,只要还能走路,劳作才是活着最重要的生存之道。这是农村人勤劳朴实的天性,也是他们对自身所处的环境能作出的一种最本能也最无力的自我保护,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工伤或他伤,那些在法律层面上付于他们的权利,其实更多时候只是那样的虚有其表。因为这种无知,包庇了这个世界太多的罪行,繁荣背后,人们更愿意沉缅于这片歌舞升平的繁华之地,那被遮掩的丑陋的世俗万象,往往都是无稽之谈。
妈妈先回到那坑害自己的黑中介,目的并不是想报复谁或向自己讨回公道,而一心只是想要回那被骗的五十块钱。生活上的艰难从来就没有区区小事,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闪失,也许都会带来置命的打击。一分一毫,当沦落到如此境地,再渺少也可能是一根救命稻草。
看到妈妈的出现,当日那虚伪的少妇先是一惊,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她的惺惺作态:大姐,你不是已经上班去了吗?
把钱还给我。妈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意。
还钱?还什么钱?对方装模作样。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骗子。
莫名其妙,什么骗子?你要是来找工作我欢迎,要是想来惹事,我可没时间奉陪。对方收起那虚情假义的笑,立马显示出那嚣张拔扈的本来面目。
我要不是逃了出来,可能连命也早就没有了,你还敢在这里装模作样,我今天来不是想跟你作任何口舌之争,我只想要回你们骗我的钱。
不然呢?你还能拿我怎样?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了你的钱,我怎么骗你的钱了?证据呢?如果无凭无证,就不要来这里撒野影响我做生意,快给我滚。
就你这黑心的骗人把戏还好意思说生意,你今天要不把钱还给我,我就堵在这门里,把你们的亏心事大告天下,让你那所谓的伤天害理的生意做不成。妈妈目光坚定,死死瞪着对方。
那悍妇似乎被妈妈势不罢休的气势震慑住了,也可能是对之前的事心知肚明,知道今天要不妥协,对方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为了显示自己也并非好惹,就作出最后死皮赖脸的反击:好啊,那你就堵吧,看你能把我怎样?
妈妈也是寸步不让,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羞耻了,一把将肩头的衣服拉开,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怒不可遏的盯着对方:这就是你们一手造成的好事,你们这样丧尽天良就为了那区区几十块钱吗?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还还是不还?
这一次对方彻底心虚了,虽然也是怒目相对,但已经没有了针锋相对的底气,未免事情再恶化,只能大事化了,极不情愿的认怂:好,算我倒霉,遇上你这样的疯子,要钱是吧?给你。对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一把零钱借机羞辱,狠狠地往妈妈身上一扔:拿去吧。
零钱散落一地,但妈妈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屈辱?既然对方已经妥协,表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那为何还要受这样的奚落,她高昂头,冷笑一声:我可不是来乞讨,你也不要像乞丐一样来打发,把钱给我捡起来。
对于对方这种或者毫无尊严之人,似乎没有料到妈妈会如此倔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自取其辱,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子在地上把散落的零钱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转过脸把钱伸到妈妈面前:拿了钱快给我滚。
妈妈整好衣襟,高傲地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钱,还嗤之以鼻地往对方唾了一口:呸。
回到大街上,走在人群中,妈妈心底百感交集,这样的邪恶与正义,是不是来得有点太不合理?它的存在,又是该怎样衡量的一种对与错?
一个星期后,事情开始有了转机。妈妈在街上巧遇昔日的同事佩云姐,她向她说出自己的情况。她知道她比自己见多识广,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佩云姐是个好心人,略微发胖的身体,齐肩短发,有南方人的暗黄肤色,笑容爽朗,说话音调偏高。妈妈以为和这些人只在某个地方相遇相识,分开后就从此各不相干,但今天重遇,既是巧合,想必也并非平白无故的安排。
佩云姐告诉她,她有一份熟人介绍的工作,因为自己可能要搬家,上班路途远而未答应。现在刚好遇见,就顺便卖个顺水人情。
佩云姐说的工作是份家政,服务对象是一个独居老人,主要负责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这样的工作有一定的风险,好的家庭不说。若碰上不好的人家,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出现:诬陷、欺侮、刻薄、责骂。佩云姐尽可能的向妈妈说明规则,为那日后可能发生的怨怼和忍受的委屈作个防备。
工作的性质比起现在遭受的苦况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维持生计,她完全义无反顾。在表明决心后,佩云姐也为自己所作的小小善举感到满意。但她还有一个事,问妈妈愿不愿意搬到她现在住的地方,那里上班近,而且租金也不贵,环境也挺好。
妈妈一时拿不定主意,怕自己负担不起,现在住的地方才刚交过房租不久,搬走无疑又平添一笔开销更拿不回租房时的按金。佩云姐看她似有难言之隐,察觉这背后或有苦衷。
你要愿意,可以先搬进去,房租我已经交过,还有押金,这些等你以后发了工资有钱再还给我。那房子我住了好些年,还可以,重要的是方便你以后上班。
佩云姐的话打消妈妈的疑虑,搬过去可以两个月不用交房租,刚好符合眼下的要求,她当即点头答应,无言感激。
房子仅仅只是房子,生活在哪里都一样,对于家的念想,在妈妈心中早已日渐淡薄,她只想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安定的居所,早日结束这些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
当妈妈把好消息带回,在女儿的心引起一阵小小激动,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惊心动魄山重水复,如今终于意外地为她打开一片别开生面的小天地。她开心的,是可以不用再住在这个看不见白天黑夜的屋子每天与老鼠蟑螂为伴,还有妈妈的工作。
新家位于城市的另一边,和原来住的地方差不多,或者去哪里都一样,一样的贫民区,一样的乱糟糟脏兮兮,一样的看不到人生出路。只是这一次稍好一些,她们的新居座落在一条小河涌旁边,一栋两层的旧房子。门口是条沿岸小公路,稍显开阔。路边种着一排芒果树。河对岸地势较矮,也同样是片出租屋构成的老街区,房子沿江而起,窗口直接对着小河。河边的墙根上能看到排水道,不停流出发黑的污水。不知小河的源头在哪里,一路婉延而来,大概能绕过半个城市,各种脏水汇在一起,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污浊发臭,与乡下的小溪流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
走上房子的二楼,和楼梯口相连的是一条狭窄的过道,也算作是阳台,一排过去是三个间隔开来的小房间,最里面的一间就是她们将要落脚的新家。门口放着一个小煤炉,旁边的泡沫箱装着半箱的蜂窝煤,还有一些零碎的干木头。一棵高大的芒果树枝节旁生,一直伸长到楼台边上。
房子有很好的光线,一个小小的窗户,有足够的阳光可以欢快的跳进来。虽然不大,但干爽整洁,最里面的墙角下摆一张木床,因为是独立的单房,卫生间就被生硬地安排在另一边。东面的窗下摆着一张小饭桌,还有几张椅子,因为怕麻烦,能留下的佩云姐都尽量不带走。而靠在门口的角落,就是平时做饭的地方。
她当然喜欢这样的房子,像在山洞里关押太久的小鸟,突然飞回到属于自己的森林,有大片的阳光和足够的自由,任意的在自己的天空飞翔。
佩云姐搬走,她们母女就搬进来。离开这个破落的街区,城市里每一个记忆仿佛无足轻重,但它却又像贴在心头的行李,离开也注定要带着一起走:房东的无情,舅妈的无义,雇主的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