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妈妈打开窗帘,明媚的阳光瞬间填满小屋,温柔地爬到她的脸上。还有窗外的芒果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她伸起双手,在暖暖的阳光下像两只翩翩起舞的小天鹅,跳动着心底的愉快。终于可以这样安心的醒来,所有生活上的不幸,也伴随着妈妈的新工作而告一段落。
今天是妈妈第一天上班,她的工作是负责照顾一个寡居的老人。
比起出租屋那种东拼西凑的贫民窟,城市本地人的住房才真正说得上是一个家应有的结构。有独立厨房、卫浴室、厅堂、房间,阳台也大到让人难以想像。只是房子虽大,却没有足够的光线补给,显得过于灰暗清冷。看不到富丽逼人的装潢,也没有盛气凌人的家具,简单的装饰,符合南方人散漫随意的生活气息。
怕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也许刚好是个可以被遗弃的年龄。长年与家人的分隔,这种被冷落的离群索居,加上身体上的疾病,让她养成一种她家人所说的古怪脾性。花白的头发裹着一张皱巴巴的脸,与乡下人相比,六七十岁当然比实际显得更年轻一些,只是那副好像从未经过风吹日晒的身体在一身厚重衣服的严防死守下看起来显得更臃肿而脆弱,过份的保护就像冬天永远不会过去,那哀怨的眼神偶尔能证明一个坐着一整个下午几乎都一动不动的躯体还是个活着的东西。
后辈们一个星期大概会来一次,陪她吃个饭,只是这样的恩德往往到最后换来的都是她的抱怨或自怜,吃饭仿佛例行公事,草率、轻漫。她受不了这种一家人吃个饭也像客人一样迎来送往,这样的交汇只彰显某种关系的僵持和离析,表面上的虚寒问暖也只牵强地徒个煞有介事。
城市人也许房子太多,一家人需要拆分几个家庭才能享用得了。大多是老人、夫妻、儿女各占一套,各居其所。这种存在的关系,容易换来长期的相安,无事。金钱发挥的作用,也足以验证这个城市的强大功能,它带来的物质,除了能满足更大的欲望和让生活更体面,也为了可以逃避更多的责任,与牵连。当然,更是为了彰显他们的高贵身份与地位,刚好可以照见别人的颠沛,流离失所。
老人常常独自坐在窗前,呆呆的望着窗外,她早已看透这个城市的变化,也习惯了内心的孤独。窗外有过去遥远的记忆,有她能理解与怀念的街坊邻里的祥谐安乐,而屋里却是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一家人的离散。
城市的变化有时候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不仅仅是老屋的拆迁,土地的出让,还有人心的转变,情感与精神的沦落都是有迹可寻。这种破损的记忆,是历史,谁都无法改变和阻止。
老人甚少出门,也接受不了新的事物,不能容忍年轻时走过的路认识的人如今变得面目全非和不知所踪,害怕这种记忆的凋零。唯有逢年过节,一家人才从四面八方赶来,带她去外面吃饭。只是在她眼里,这种款待更像一种对死人的供奉。但心有怨言,表面的戏还是需要配合。除了这些,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活着,大概只是等待这副老骨头有一天被丢进火化炉,从此便可了无牵挂。
老人对这个派谴来照料她的被视作底细的妈妈始终抱有敌意,觉得她取代了自己家人的位置,她根本没必要也没有资格来到这里褫夺这样的权利。妈妈倒无所谓,也不觉得谁可怜,现实种种,照见的,都是各自的内心或别人的世界,而别人的世界,又往往比自己好,好了什么?不清楚,也不介意,在乎的,是自己内心的缺失和现实的需要。她知道对工作安分守己,老人的心思与情感并不在她照顾的范围,她的职责,只是她的饮食起居。
一开始,老人表现出的敌意并不是故意刁难,只是不理不睬,问她什么也不肯说,企图用这种压抑的氛围制造恐慌,逼妈妈自动退出。但她错了,妈妈格外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恪尽本分,把每一样事情都做得细致入微,做饭、擦地、搞卫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用心,没有半点懈怠。
妈妈一天的工作就是负责老人的三餐,和家里的清洁卫生,菜要她自己到市场上去买。老人的家人周末来的时候会把一个星期的菜钱给她,交待了老人的饮食禁忌和一些简单的喜好,至于每天做什么菜可以全权由她来作主。而老人是否满意他们不会管,在他们眼中,老人的脾气捉摸不透,或者根本就不想过问。
第一天,因为对什么都还不熟悉,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小心翼翼,卖菜,做饭,虽然这些平时在生活上就是驾轻就熟,但现在性质不一样,生怕出什么差错。尤其是搞卫生的时候,更不能粗心大意,在她眼中,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文物古玩一样贵重,若不小心碰坏,随时是自己担当不起的后果。
当所有工作做完,把老人安顿好,一天才算结束。
而另一边,她一个人在家,在这里不像以前,她允许有一把自己的钥匙,可以支配自己的自由,可以让她走到楼下,或更远一些的地方,不用再担心没有人给自己开门。但她并不滥用这份权利,不会到处乱跑,这是妈妈的吩咐和告诫,她要听话。
她最多也只是在阳台上走走,或到楼下附近的小商店买些青菜,因为这里离菜市场较远,商店为了方便邻近的居民,便附带贩一些青菜瓜果来出售。
她喜欢看外面的小河流,看路上过往的行人,看小河对岸的人家,看附近小商店里面装着糖果的玻璃罐,看坐在门口闲聊的人们,看天空的变化,看满街的芒果树,偶尔有几只鸽子飞过,不慌不忙的停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妈妈又来到她工作的地方,老人显得极不情愿地为她开了门,看到她为自己买的早点,为这个可以挑惕的理由,装出一脸的不满,以示警戒。但最后还是乖乖地吃下。
妈妈在厨房搞卫生,老人似乎想到什么新花样要打发这个侵略者,吃过早餐就把她那台古董式的录音机打开,放的都是那种让年轻人吃不消掉着走的戏曲。而且声音尽可能的放到最大,似乎用这样的方式发出抗议要比自己大声呐喊更省心而且更具成效。
但妈妈并不在意,哪怕声音放大到天崩地裂,她照样可以充耳不闻。她只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只想到月底可以拿到属于自己的报酬,这才是自己的目的。况且,对于这种没有交流的相处,有些声音总比那种过分的安静要好,甚至可以缓和一下敌对的气氛或尴尬。
老人坐到阳台上晒太阳,一边自得其乐地欣赏自己的乐曲,完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等待敌人自觉的过来投降。生活里把每一个新聘的雇员赶走或许就成了她唯一的乐趣,这是她与她家人的一种对抗,她不想自己的生活里有任何人打扰,大概是觉得自己这种行将就木的老头,到死也得不到家人的陪伴,却要交给一个外人折腾,那不过是她家人安排来敷衍她的诡计,这种嫌弃对于她简直就是侮辱,与其让谁来照料,她宁愿一个人孤独终老。
妈妈不会明白,这些有钱的城市人为什么行事如此乖张,如果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是不是可以更懂得珍惜?一家人,多美好的词!只是,它曾经代表的圆满、温暖、幸福,如今却只剩下失落与破碎。家不成家,这种午夜梦回仍痛彻心扉的分崩离析,在别人的世界,却可以那样漫不经心的消耗、丢弃。
她继续在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吃午饭的时候,老人见她面不改色,知道自己的招数不灵,心里不免气恼,对着桌子上的饭菜,说这个不合胃口,那个又太咸,把筷子拍打在桌上。
这饭让人怎么吃?老人开始发起进攻。
下一次你想吃什么,要怎么做你告诉我,好吗?妈妈知道她是故意为难,不慌不忙。
你们这些乡下人根本就不懂。
我想也是吧,乡下人,做不出城市人的味道。这样的话击中妈妈的心,但她不敢反驳。
你不应该来这里,我不会喜欢你,也不需要你的照顾,我讨厌见到你,我要你走。老人仍是咄咄逼人。
我来这里不是要为了让你喜欢,我需要工作来养活自己,而你就是我的工作和职责,你可以讨厌我,但不能让我走,因为不是你让我来。
那我给你工资,你现在走,你走了他们才会来看我。
如果他们想来,我在这里也一样可以来,我现在就是他们的责任,你给我钱也没用,因为你不可以解雇我,请我来的是你说的他们,而不是你。
那我现在对你在这里做的全部都不满意,我要把你换了。老人威胁她。
就算来了别人也一样,他们同样会这样对你。妈妈知道,她半年里就换了四个佣人。她不想自己成为下一个。
老人脸色一沉,像咆哮的海面突然风平浪静,换上一种下雨前的阴霾。也许这句话击中她的内心,而它背后的意思大概就是:自己一天不死,就会被一直活活供奉。
我明白你的感受,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好好爱惜自己。要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想住都没得住,想吃也没得吃,甚至连亲人都没有。妈妈这话本只想作个比喻,不想自己却成了对象,心底暗自苦笑,比起眼前的老人,自己更微不足道。
老人情绪平复一些,喝了一碗汤就黯然走开。
她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每天晚上临上床的时候,总喜欢在屋子里巡视一遍,把每一个房门打开看看,仿佛房间里有人,可以跟她说一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