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把生活上所有希望也一下烧为灰烬。
第二天,妈妈也像其他人一样,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工厂,尽管它已经不复存在,但大概都是抱着能被命运从轻发落的奢望吧,在这个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地方,希冀着能挽回一些什么。
但等待他们的结果还是不出所料,在妈妈还寄望那点微薄的薪水可以为自己缓解困境的时候,现实却犹如一道凌砺的刀锋,把手中仅握的一根稻草也残忍割断:她的雇主,已经闻风而逃。
在一片愤怒的谩骂声中,她可以感觉到事情已经再无转机,铁一样的事实如同眼前这一扇烧得黑漆漆的被封条封上的大门。即使能破门而入,那属于自己的报酬,也和那消失的罪犯一样不知所踪。
绝望,愤恨,悲凄,交织一片。所有辛勤劳苦,往日的点点滴滴如今仍历历在目,原来命运真的会一次次这样的阴差阳错,可以毫无理由无声无息地置人于死地。
很多人都徘徊不去,一片的声讨声中,有年轻的女生开始支撑不住哭出声来,有人因为已非首次遭遇这样的不幸,深知扯闹无果,最终也只能愤愤而去。
这时候,昔日在工作上唯一能和妈妈说得上几句话的佩云姐走过来,除了同病相怜,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不知道妈妈的境况,既然一同沦陷,唯有彼此搀扶一下,只是那苍白无力的同情,只会勾起心中更深的悲切。
算了吧,这世界无良的人太多。这是佩云姐的话,对事情的真相她比妈妈有经验。
妈妈并不作答。对于这一位平日寡言少语的同事,佩云姐也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吧!关于这样的不公,她心里有数,在她看来反而像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仿佛不经历这样惨遇,就无法学会和适应社会付于人的生存技能与经验:人必需接受和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
她们简单地交流片刻,然后便各自离去。街头又恢复喧哗,人来人往,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所有愤怒、哀伤、绝望,如同汽车的尾气一样喷薄,消散。
又回到了找工作的路上,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个城市,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好脸色,处处与人为难。好不容易有了工作,一直勤勤恳恳,一直小心翼翼,一直担惊受怕,原来还是没有抵挡得住命运的捉弄。
没有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白天的奔波,换来的常常只是一身的疲惫。一天天过去,在这个艰难的征程,妈妈慢慢察觉到一些线索,找工作其实是有迹可寻的,那就是职业中介。当然,这样的机构并非无尝的为人服务,如同市面上任何商业卖买,是种等价的交易。操作很简单,交了钱,别人提供机会,直到找到适合的工作。
那些年,劳务人口基数太大,岗位有限,这种暴利的中介所就应运而生,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收集整合市场上的信息和资源,私下在用工与劳务双方收取回扣,因为这种模式市场潜力大,一些不法分子也钻了空子积极投身进来。而不幸的是,这一次妈妈就上了当,走进了这样一家黑中介。
上当也并非无缘无故,说到底,无非是为了省钱,因为这家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中介,应该收费不贵,而且又是乡亲。可谁知道,这些黑手正是利用这样的技俩拉胧人,初步骗得当事人的好感与信任再赶人入瓮。手段是低级的,但碰到像妈妈这种找工心切的人,一切就顺利成章。
这家位于小巷一角的中介所,门面不大,装饰粗陋,也许正是这种看起来没有那么咄咄逼人的小规格更容易骗得人心,因为它更像一种对穷人的同情,也因此,才能让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又屡屡得手。
此时,妈妈故作镇定的走进去,在一个年轻少妇斟茶递水虚寒问暖的热情服务下,似乎真的让人看到了前景一片光明,所有的疑虑和理智慢慢被瓦解。在这里,他们就像无所不能的神,工作是轻而易举垂手可得的。
一百块是不是有点贵?妈妈提起勇气,试图作最后挣扎一般的讨价还价。
不贵不贵,我们这可不像别的地方,只给你提供有限的资源,我们可是无限服务,不管多久,直到让你找到满意的工作为止,放心好了大姐,我可是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才给你这样优惠,其他人我们可没这么便宜,这价格很公道了。对方还是热情不减,但却看得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妈妈有些犹豫不决,想到手里的钱若是交了介绍费,剩下的可能连日后吃饭都成问题,找工作是不易,但也不能冒这样的险,也舍不得。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尴尬地摇摇头:还是太贵了。说完转身便想走。
那女人脸色一沉,但马上回复过来,一把拉住妈妈的手:好了好了,那就八十吧,看在同乡份上,没有再便宜了。
妈妈好像隐约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被动了,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希望换取个合理的价格,说:五十。
对方似乎也看得出妈妈的执着,穷苦人虽然容易上当受骗,但对于钱还是斤斤计较的,为免再浪费唇舌,竟也一口答应:好吧,五十就五十。
妈妈终于松了口气,等办完所谓的手续,很快就被安排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面包车,车厢里已经坐着四个人,一男三女,看那沧桑的脸色,应该也是同道中人。看到不只是自己一个,妈妈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刚刚还仅存的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小面包车一直向着郊外的方向行驶,越走越感觉偏僻,越偏僻越感觉不对劲,终于同车的汉子忍不住问了司机到底要带他们去哪里。
司机似乎对此充耳不闻,面无表情,那凶悍的眼神却隐隐让人感到不安。而一边副驾上的同伙不耐烦的怒吼:吵什么吵,这不是带你们去见工吗?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态度简直有点让人不寒而粟,和刚才那少妇如沐春风般的热情可是天渊之别,一瞬间,车上的人都开始感觉到情况不妙,但也束手无策,只能惶恐的坐在那里见机行事。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小面包车驶进一条土路,扬起漫天灰尘,就这样左转右拐颠簸了一段,最后在一个铁皮厂房前停了下来,车还未熄火,司机就大声嚷着:赶紧下车,到了。
而刚刚坐副驾驶的那个大汉先下了车,径自走到厂门口,和保安室的保安交头接耳,然后一行人被示意走过去,那一脸横肉的家伙依然用咆哮般的声音说:等下会有人来带你们开工,先在这里等着。说完便上了车,掉转车头扬长而去。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五个人,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小面包车早已一骑绝尘不见了踪影。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概都已经意识到什么,只是仍不死心站在厂门口,等着那打救他们的人出现。不过这家连名字的都看不到的工厂,估计走进去也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过了几分钟,那紧锁的铁闸门慢慢拉起,还没到一半就停住了,里面爬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秃顶老汉,带副眼镜一脸猥琐,身子还没站直又马上转过身把门关上,然后似笑非笑的走过来。不用问,就这臭味相投般的长相,与刚刚那一伙都是蛇鼠一窝,绝非善类。
来见工的?对方阴阳怪气的问。
奇怪的是,本来大家都是有点满腹怨言,但表现出来的却是笑脸相迎,还是同行中的汉子先作了回应:是的,我们是来应聘的。
行,跟我来。那人冷冷的说,然后转过身往回走。
人真是矛盾的生物,刚刚还举棋不定心感愤懑,现在却像着了魔一样,竟鬼使神差的跟着走了上去。大概那存于心底的最后一线希望在推着他们,毕竟那是用自己血汗钱换来的一个机会,在这样的时刻,人还是宁愿选择去相信。
一行人像刚才那样爬进爬出,当他们都感觉自己像狗的时候,果然在一旁的角落里拴着两条条大狼狗,见有陌生人进来,马上警觉地狂吠,把众人吓了一大跳,但很快就被那秃顶男喝止,狗还是听话的。
厂房里一片阴沉,四周的窗关得严严实实,只有各个工作台上配挂着几顶日光灯,全场几乎鸦雀无声,一个个站在工作台上的员工面容困顿,像机器人也或者像僵尸一样,即使有人闯进来,依然是目不斜视,不停的重复着手头上的工作,看起来倒是井然有序,但却总让人感觉怪怪的。
他们被带到办公室,但里面几乎没有办公人员,倒是在沙发上斜跨横坐着四五个彪形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像刚才拴在门口的大狼狗。或者,也像是地狱里的阴卒,一看便是为非作歹之辈。此情此景,几个人开始后悔刚刚选择了走进来,但现在已经无路可退。
领他们进来的秃顶男像走回自己宫殿的君王,一坐下便把双脚搭在办公桌上,开始原形毕露,皮笑肉不笑的说:进厂是没问题的,每人先交五百块押金。
五百块?这哪里应聘?简直就是在打劫,几个可怜的人,此刻已经彻底醒悟过来了,无论是刚才的黑中介还是眼前的黑工厂,从一开始,他们就仿佛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眼下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对方人多势众全员戒备,真有种插翼难飞的无力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似乎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交不交钱,一样得强留在这里工作,更何况,他们谁也没有这么多钱。最后,还是妈妈先开了口:我们是来找工作的,既然有这样的要求,我们走就是。
见妈妈这样说,其他人也大胆附和起来:是啊,我们不做了,让我们走。
想走?对方一脸狰狞:这可不由不得你们,来了,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我们可是出了钱把你们买回来的,今天,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你怎么出钱买我们回来了?你有经过我们同意吗?你当我们是什么?妈妈据理力争,大有坚持抗争到底的意气。
我出了中介费,他们把你们请来,这些都是你们刚才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就少给我废话,赶紧交钱。
没有。妈妈一口回绝。
没有?对方猥琐地冷笑一声,用肮脏的眼光盯着妈妈,用极下流的语气说:那要不要我们把你的衣服一件件扒光来搜啊。
被这样羞辱,妈妈害怕又愤怒,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姿势。但在她的同伴里已经出现了乞求的声: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没有钱。
是啊是啊,我们家有老有少,一家人等着我去养活,现在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工作了,身上早已山穷水尽,大哥,行行好,放我们回去吧。
大家一人一语,希望这卑微的乞怜能换来一丝同情,但这样的恶人,又怎么可能就此大发慈悲?血始终是冷的。
少给我来这套,我再问你们一次,到底给还是不给?
我们真的没有钱。
那行,既然没钱,那就以工抵债。对方边说,边示意身边的随从:带他们去开工,给我盯紧点。
几个恶棍应声而行,像屠夫一样走向几只待宰羔羊。妈妈往后退了几步,碰到一张小桌子,刚好桌面上放着一盘水果,还有一把水果刀,妈妈一下把刀子拿起,用刀尖指着几个恶棍试图作出威胁,大声的叫喊:别过来。
对方先是一怔,然后化作一声冷笑:就那破玩意,看你能有多大能耐。
情急中妈妈改变策略,知道这微不足道的武器根本毫无震摄作用,所以,她一下把刀子反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们要敢再胡作非为,我马上死给你们看。
这一招果然凑效,对方倒是没有想到妈妈会有这样的胆识,转过头请示他们的头。只见那秃顶男面不改色的说:要死就让她死好了,大不了在后院挖个坑给埋了,一样神不知鬼不觉,谁在意这样的贱命。
得了旨意的凶徒更是有恃无恐,步步紧逼,妈妈见已经无路可退,唯有把心一横,紧咬着牙,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的刀子,狠狠地一刀插在自己的胸前,这一举动,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想不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乡下妇女,竟可以这样大义凛然。在场的凶徒虽然看起来个个三大五粗,但要真有这份血性的却没有一个。也许正是这种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力量,让人不得不在害怕之中又始终带着某种敬重。
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将他难倒。刚刚还是一脸蛮横的秃顶男也吓得一下站起来,那慌张的神色,暴露了他所有的伪装,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把别人的生死放在眼里,但要真是闹出人命,事情就糟糕了,为免麻烦,也敬畏妈妈的这份自重,便向手下使个眼色,那人随之走到门口,稍稍拉起铁闸,用意再明显不过,妈妈赢了。
妈妈脸色惨白,忍着强大的痛楚,一步步退到门口,等铁闸开到一半便使尽全身力气往外跑。因为地处偏僻,四周多是荒废的建筑工地或菜地,妈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慌不择路,一心只想逃出生天。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了哪里,来到了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妈妈才感到一丝安全,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
伤口虽然疼痛,但妈妈知道自己的力度是把握住的,并没有伤筋动骨,受点伤不算什么,所幸的是终于没有落入魔掌。但想到刚才的同伴,心里不禁一阵唏嘘,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妈妈四顾茫然,像一艘大海中迷航的船,也犹如恶梦初醒,不知置身何处,远远望见城市的天际线,再一步步艰难地往市区的方向走。夜幕降临,才慢慢走进这个灯火辉煌的城市,没入人海之中,一股深深的绝望与孤苦顷刻漫过心头,四周炫目的灯光,像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在映照着这片繁华俗世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