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所老旧的房子,时间也变得钝重而拖沓,走得像个病人一样脚步蹒跚。
白天迟迟不走,晚上妈妈又迟迟未归。自从妈妈有了工作,一天下来见到妈妈的时间就似乎越来越少了,除了匆匆忙忙的午饭和晚饭,就是深夜妈妈拖着疲惫憔悴的身躯回来的时候。
妈妈的新工作是家小小的工厂,或者准确点说是家小小的地下作坊,就是有工头租个小仓库,在各个厂家之间收一些零碎的细活回来加工,这种外包再外包的小本运营,利润本来就低,基本全靠对工人的压榨和剥削,而这样的工作既辛苦又费时,一天十四五个小时的高强度劳作,收入却是极低的,要不是生活所迫,没有人愿意卖这样的苦力。
作坊极其简陋,小小的地方,密密麻麻堆满各种布料,四周混杂着各种衣物纤维发出的怪气味,让整个逼仄的空间更犹如一个腐化的森林或一个随时爆发的火山口,各种安全隐患显而易见,要是发生什么不测,里面的人根本逃无可逃。
在这里,虽然什么都小,但规矩却很多,也很严,而所有的规章制度几乎都以一个目的为中心,那就是扣钱,任何的法理与情义,都不过是在工头的只手之间,所谓一手遮天,在这样的三无地带,人的生命往往真的不过蝼蚁。
尽管如此,但还是有不少的人在此地艰难谋生,他们当中不止有身无所长的年迈妇孺,也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娇涩如花的女孩,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在这里,或者在这整个城市,他们都只有一种身份,一种注定没有任何地位没有任何价值的身份,像埋在这个城市之下的根基,他们是重要的,也是被忽略被践踏的,没有人会看得到他们的存在。
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有多少人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忍受着这样卑微而辛酸的工作,对他们来说,人生就是一场苦难。只是,当苦日子过得多了,有时候小小的改变,他们还是会心满意足,正如在这里的每一个异乡人,尽管命运坎坷,但能有一份工作能有一顿饱饭能有瓦遮头,哪怕收入微薄,他们还是勤勤恳恳无怨无悔,无论未来是什么样,至少还是会看得到希望。因为或者从来到的一天起,他们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走,所以,他们的希望很远,也很近,就是等有一天攒够了钱,回老家!这就是人生全部的寄托。只是将来会来吗?那希望的一天到底要到何年何月?没有人知道,或者只要活着,就好好的活着。
在这里,妈妈从不跟任何人谈起自己,关于过去,现在。别人问起她来自哪里,她也只有两个字:乡下。乡下是这一群人的共性,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这是她对自己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定义,每一个态度都表现出过分的自重与疏离,不靠近别人,也不喜欢别人靠近。
她一心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每天埋头苦干,极少与人交流,因为工资是计件,时间的成本反而被看得更重,任何无谓的浪费都是不值得的,所以,一天下来,只有让自己变得像机器一样强大,才能换来更多一点酬劳。多一点是没有概念的,或者几块几十块,但纵是这小小的数目,在对自己的要求上还是这样的斤斤计较,哪怕累得腰酸背痛,就是为了这么的多一点,一切还是值得的。
每天的工作都是忙碌而枯燥,坐在机车前,一个口袋,一个裤脚,这一针一线,缝的就像生活的缺口,但累了一天又一天,完成了一件又一件的样品,而对于自己人生的这一个缺口,却不知何时才能补得完整。这种成就别人,毁灭自己的处境,有时候想,越是付出,似乎这个缺开的口就越是拉大,没完没了,就算是一生一世,也仿佛补不了。
因为孤僻,在别人看来,妈妈多少让人有些好奇,但她从不为自己的言行作任何解释,也不怕别人的取笑和非议,在她看来,那是因为别人不了解自己的处境,而这样的身世,它并不需要也不值得换来任何的同情,或欺侮。因为这种她认为建立在人际交往中的关系,并不可靠,也不安全。
没有谁可以走进她的世界。然而,她还是相信,与人之间,是可以有一个能彼此跨越的度,虽然这个范围并不足以解开她内心的戒备,但所有距离还是可以被重新安放,布置在一个适当的界限,附上一种尊重。
时间一天天过去,当工作慢慢安定下来,生活却仿佛停滞了一样,看着妈妈每天的早出晚归,在这间黑暗的小屋,她就像一只被困的小兽,一个人在这里,度日如年。
但生活也未必总是风平浪静。
一天深夜,她和妈妈刚躺下床,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始以为是听错,因为对于这屋子里的人,无论任何时候,都是不可能会有客人来造访,所以并未在意。但响声没有停止,很快就有人大声叫喊:开门开门,查房。
语气里有种来者不善的尖锐,介于匪徒那一种入室抢劫的声势。母女俩吓了一跳,这情形,妈妈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门打开,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那声音就是在自己的门口。她不知道什么是查房,这种来势汹汹的感觉,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妈妈披上外套,最后还是起来开了门。她不相信有那样明目张胆的劫掠!查房,大概就是想知道这屋里住的是什么人,而能行使这种权力的,并不应该是一个匪徒能有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怕?
巷子里幽暗的灯光,能隐隐看到门外站着四五个身穿治安服的人。这一身装扮正符合妈妈的想法,就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什么事?她故作镇静,没等眼前的这群大人开口,自己先发问。
有暂住证吗?带头的一个问,面无表情。
没有。她不知道暂住证是什么东西。
什么时候搬进来这里?为什么不去办?对方的态度与他的身份应有的庄重并不相符,为眼前这个面目可欺的妇女,倒像个逮到便宜的势利小人,暗自得意。
我不知道什么是暂住证,刚搬进来,也是近来才进城。妈妈实话实说,但心里清楚,大概不过又是一群以权谋利的羊皮之狼,心里充满不屑。
那群大人一听说进诚二字,都忍不住发出进村般的冷笑。有两个还在暗里低声揶揄。但他们心里也确信她说的是实话,为这样一个好油水,更要肆无忌惮地好好表现一番。
那就现在办吧。带头的一个说完,身边那个就像随从一样走上来,装模作样地拿出手中的公文袋,口中念念有词:先在这里登个记。
说到底无非又是为了钱,她清楚这些人的嘴脸和技俩。但想到自己的生活本就捉襟见肘,如果再要作无谓开支,无疑雪上加霜。她心里一阵悲凉,又深感无奈,这是别人的城市,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她也清楚,这也是自己的国家。
她蹲下来,在这些大人提过来的文件上填写自己的资料,心里禁不住涌起一种屈辱,就像个被宰的羊羔,看着屠人的刀,还自觉的献上自己的脖子。
屋里就你一个人住吗?这群精明的家伙一脸威武,差点漏掉这个多挣一百几十的好差事。
还有我的孩子。妈妈如实作答,语气里有隐隐的担忧,怕这些大老爷连孩子也不放过。
多大了?
九岁。
这话大概让这群执法严明的大人们失望了,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并不在他们的权益范围。妈妈把填好的资料交还过去,就等他们出使手中的屠刀。
事情又有点出乎所料,他们没有要她现在就交钱,而是叫她明天带上身份证和相片到他们的办公地点办理,一年的暂住证要一百二十块。
这群家伙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好言告诫:如果明天不去办理,下次来就要抓人。
对于一个乡下人,当然知道什么是奉公守法规行矩步,妈妈无意揣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她只知道这些钱足够自己交一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也更知道抓人是意味着什么。望着这一群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摇头摆尾的在视线里消失,她狠狠地关上铁门,这是她能做的最无力的发泄与控诉。
这发生的一切,让躲在屋子一角的她全部看在眼里,她吓的愣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因为那一身高大威武的皮相在一个孩子的心里,比在大人们眼中更具威力,她怕他们把妈妈抓走,尽管妈妈并没有做错什么!
妈妈躺在床上,一夜的心烦意乱,为那即将到来的明天感到忧虑困惑,而更让她恼怒的是,一个证件需要这么多钱吗?身为一个合法的公民,在自己的国家行走、工作,却要这样处处受阻受难,不是这个费就是那个费,不是这个证就是那个证,凭什么还那样的目中无人?公平吗?生活的不易本就处处忍让,如今连一个最起码的保障却也变得这样的刻薄和势利,人的退让和软弱,原来换取的只是更卑微的欺侮和辱没。它到底保障了谁的权益?谁的安全?别人不明白,有时候他们手中的一点蝇头小利就足以把另外的人赶上末路。
她知道妈妈的难言之忍,好像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夜晚是过得安心。她以为,和妈妈有了自己的家,以后就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再被欺压,原来,一切也并非如此!
因为工作,妈妈抽不出时间去办什么暂住证。一天下来,整个人都感到心神恍惚,那些可是堂堂正正的执法人员,他们所做的都是一个刽子手的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如果他们执意要纠缠不清,终究还是不能逃得过去。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像第二天夜晚,她躺在床上,脑海里不停闪现的都是那些被抓的情景,甚至对于门外也变得神经质般的产生诡异的听觉,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躲在黑暗里惶恐地等待这夜半的敲门声。
当这一夜可以侥幸的安然过度,她并不觉得自己就能远离这种威胁,对于那些随时会出现的猎箭,那怕只是强弩之末,她也深感自己无力招架。接二连三的不顺,她不知道还有多少自己不了解的坏事会在这个落魄之城等待自己?这个城市太陌生了,昔日的迁避,原来换来的并非一帆风顺,而是更多的风高浪急,在黑夜的无边大海悄悄地迎接自己。
最后,妈妈还是把证办了,几乎是倾尽所有。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对于命中注定的东西,必定包含某种能让人相信但不能服从的力量。心里的矛盾,或者软弱,也许都来自昔日的与世无争。她渴望一份安心的生活,一家人简单开心的在一起。然而,当那一切破碎的时候,正是这种力量,一点一点的侵蚀她的生命。像殒灭的星尘,不停的在黑暗中坠落。
她也会记忆,过去的种种,比起自己的女儿,她更有理由去怀念。也因如此,她觉得自己更有理由去痛恨。如今遭遇的种种不公,她是彻底的将过去与现在的自己在生命中一刀两断。正是以往面目可鄙的软弱,才会落得今日对命运的奴颜脾膝。她心有不甘,对所遇到的物事,已经很难作出正面的判断,因为这种坠落轻易的扭曲她对人生或世俗的看法。
然而,当这些意想不到事情的发生,她还是在现实面前卑微的低下头,她恨自己,不是因为自己的头不够强硬,而是一份无力捍卫的尊严,需要这样无能与无辜的担当。她恨这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她不相信公平,对于别人的用意,她总是以为那是别有所图。只是,恨,也仅仅是这样。
妈妈的心思,她当然不会明白,一个人呆在这个看不见白昼的小屋,与昔日失去联系,却在记忆里和自己的生命是那样的息息相关。
因为,比起那遥不可知的未来,过去拥有过的一切,这种确定,是一种安抚,一种触手可及的安心。
她看到了,城市,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