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渐行渐远。
这个仿佛连时间也不愿到来的房子,开始慢慢侵入一丝丝冬日的气息。此时的乡下,大概早已麦谷归仓,飞禽恋巢的寒冬时节。不知道是否已经下雪?不知道山里的孩子们是否仍像往年一样,每到雪花飘飞的时候,总喜欢在雪地里追逐,打闹?也不知道,山上的野兔、雉鸡、长尾鸟是否仍笨笨地走到大人们的陷阱,然后一大群孩子围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大声起哄。
灰白的天空,罩着苍茫的大地,雪地里尽是孩童的身影,戴着破帽子,穿着旧布鞋,还有打着补丁的棉衣。大人几乎不出门,漫山遍野就成了孩子们的欢乐世界。大雪封山的时候,冒着水汽的溪谷,大人戏说那是神仙鬼怪出没的地方,谁都不敢靠近,又好奇不已。房檐瓦楞挂着的冰柱,被孩子们打下来,然后想像那是一根美味的冰激凌,像电视里城市的孩子那样放在嘴里,这种天然无味的冰凉刺骨,却能让大家开心的竞相逐仿.。
可是,城市里仿佛更冷,但却没有这样的冬天。
在这一片片混杂脏乱的出租区,住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异乡人,听不懂的南腔北调在各个窗口大放异彩。这是这个城市给穷人划分出来的世界,如同远古时代关押奴隶的囚牢,只要被放在这里,就注定低人一等。
就算是这样,还是不断的有人如同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投奔而来。
月底是妈妈发工资也是要交房租的时候,房东已经提前来过,这种催促明显表示出一种强烈的不信任,而这样的亏欠和怀疑往往能轻易地收卖一个人的自尊,对于这种冷眼冷语,尽管在心底嗤之以鼻,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工资是押一个月发一个月,十一月就领十月份的薪水。十月份有半个月的工资,除了扣除的各种费用,也有两百多块,除了交房租和水电费,剩下的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这样的盘算未免心酸,因为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妈妈根本不敢想像,生活上要是有些什么风吹草动,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处处表现得谨小慎微。
常常一个人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冷冷的风吹在身上,这人生的险途,每一步,都步步惊心,如履薄冰,越是精打细算,越是窘迫不堪,但生活上的变化,谁也不能预知。
交房租的时间到了,工资却仍迟迟未见动静。从同事们发出的种种迹象似乎表明,这样的拖欠已成惯例,工资永远都不会像催租一样的准时。别人可以不闻不问,但妈妈却有些坐立不安,再不发工资,明天的房租怎么交?
十一月即将过去,房东已经来过几次,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妈妈心里着急,但也无计可施,这样的拖欠更加深那原本还算客气的嘲弄,为那势利的嘴脸,仿佛迟早会演变成一场暴行。
一个房东的耐性和神经似乎永远都比一个对生活无以为继的人更脆弱,这种神经质的愤怒和指责,无疑就是一个铮铮铁骨的守财奴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从他身上偷走一分钱,旁人不会明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叫心如刀割。
午后,房东又来了,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像只大尾巴狼一样神出鬼没,对这种巡查或潜伏乐此不疲。看样子他的容忍度真的已经到了极限,在他失去而性而将崩溃之前,如果再不采取新的行动,只怕所有家当就会被人劫掠一空。
解释与哀求是没有用的,如果要他同情别人的遭遇,还不如让别人明白他的损失才是真正的惨重,拖了一个星期的房租,早已像恶梦一样让他寝食难安,谁都看得出,他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最后,他将母女俩赶了出去,把门关上,再加了一把锁,为自己这高明的新措施暗自窃喜,他就不相信她们不乖乖就范。
没有钱交房租,就不要指望回来这里。他撂下狠话,然后就像狂风过境一样消失无形。
她一直以为,这个和妈妈的新家,再也不会有别人的脸色和驱赶,再也不会有流落街头。但当被撵出门的一刻,现实给予的反驳,答案就是一道清淅的伤痕,划在心上,注定在往后的日子里,处处为流离失所而担惊受怕。
她和妈妈站在门口,望着那一扇门,那一把锁,像两只对着自己发出阵阵耻笑的巨兽。眼泪有什么用?一种廉价的不自量力,一种泥足深陷的雪上加霜。谁都不能拿绝望与愤怒对抗现实的丑恶。像一个在胜者面前的败寇,一味摇尾乞怜,只会滋长那深恶痛绝的纵恣狂虐。与其这样低三下四,不如收起眼泪好好的活下去。
又回到那熟悉的过往,一样的街景,一样的行人匆匆,一样的迷茫,和恐惧。不同的是,现在已经是冬天,而且,身上一无所有。
妈妈拉着她的手,始终一言不发。径自慢步走到江边。种满芒果树的沿江公路,没有阳光,灰黄的天空一片愁云惨雾,让人产生光怪陆离的幻觉,一种撕裂的距离。
妈妈脸色苍白,看不到表情,却又仿佛写满悲屈与绝望,滞重的眼神犹如阳光照不到的沟壑,来自内心的偏执与愤恨,使她站在冷冷风中如遗世独立,带着一身宁为玉碎的哀弱和颓败,像个从容就义的信徒,随时可以准备粉身碎骨。
没有工作,没有钱,在这个城市就没有住的地方,没有饭吃,活活的等着饿死。妈妈的脸,大概就是印证着这种苍凉的万念俱灰。
她以为,有妈妈,就不会有世界末日。她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抱有某种独特的认识,妈妈就是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能找到安全、依靠,与温暖,她觉得自己是被保护的,哪怕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阴影,一直在下雨。
望着涛涛江水,灰灰的天,冷风吹起她的衣角和发丝。母女俩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江边,她不知道妈妈心里想的是什么。关于生,还是关于死。
生活要把人逼上绝路,工作也一样没有半分情义,工资的拖欠是理所当然,人的流落街头,它不会同情,它只是个贪得无厌的怪兽,需要的你时候,逃也逃不掉,把你身上仅有的也夺去,你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它会轻易的让你一无所有,哪怕你已经一无所有。
工作也还是要忍气吞声的,人就是这样,越是受压迫,越是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反抗,当薪酬欲诉无门,此时那平日无处不在的雇主,总是及时地变成了隐形人,不知所踪。
她跟着妈妈来到工作的地方,静静的坐在门口,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铁门,原来妈妈平常上班的时候是被锁在里头的,在乡下,连一头牛都比这自由。
望着灰灰的天,望着小巷里的各个窗口,望着这个像牢房一样的作坊,她感到一种更深的孤独和恐惧。盼望着妈妈快些下班,尽管下班以后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但她只是希望妈妈在身边,她害怕这样一个人,像被抛弃一样,无依无靠。
终于,等到了妈妈,而且比平时下班要早了一个小时,这是妈妈在主管那里乞求来的一点时间,或者,她已经找到办法,赶在天黑前把问题解决。
她紧紧的牵着妈妈的手,在这个繁忙的城市,不管去哪里,只要还有妈妈,总会让她觉得安心,哪怕再一次的瑟缩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