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葬大典之后,司空未安废除了守孝三年的祖制,第一道圣旨便给了太傅府,震惊朝野,因为这是一道封后的旨意,东宁雪虽曾为南王妃,但早已被司空未安休了,如今又以封后大礼迎回,坊间便有传言,长丘新君是个痴情的种子,为南王时因身患腿疾不想拖累太傅先生便狠下心来与先生和离,如今腿疾治愈,又登基为新君,便已后位将曾经的南王妃迎回,真可谓史上最专情的君主了。
接下圣旨的东宁雪听着宁然和墨灵儿惟妙惟肖的说着坊间的传言时,只觉笑话一场,因为只有她自己清楚,司空未安早已许下了两个妃位,一个许的是叶氏的族女叶倾城,叶氏在长丘的根错综复杂,如今还不能全盘尽出只能拉拢,而后宫的妃位就是一个最好的武器,另一个许的则是曾经的梅贵妃,如今换了身份的烟九娘,司空未安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秦相的义女秦无双,司空未安本可以放逐烟九娘的,却偏偏许给她一个妃位,还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这倒是让她十分好奇。
新皇大婚,满城焰火,一夜的灯火通明,新皇牵着皇后的手在天子殿接受百官朝拜,一同登上城楼赏万家灯火,皇后乏累之时,新皇更是不顾礼法亲自将皇后抱下城楼,为了不吵醒皇后甚至免去了一路上的跪拜之礼,此种宠爱被传的神乎其神,司空未安给自己的臣民想象中的帝后情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凤灵宫中,他执白子,她执黑棋,一进一退,张弛有度,其实东宁雪深知论棋艺,他总是在她之上的,可是他每每将她逼至死角,却又放她生路,最终一盘棋下来,赢得人却是东宁雪。
她扔下棋子,面色不悦,“你故意让我比我真心输你还要可气。”
“我本就存了心故意要气你的,理应如此。”他说的正气凛然,倒叫东宁雪一时语塞。
司空未安从怀中取出双虎阴佩交与东宁雪,“惹你气恼是我不对,我将此物送你赔罪可好?”
东宁雪接过,面色缓和道:“你要将双虎阴阳两佩都给我?”
“我若亲征,需你独掌朝堂,没有此物,我怕你被那些老家伙欺负了去。”
“此物真如此有用?”
“它是南亭赤羽军的兵符。”
“我以为南亭赤羽只认你这个家主。”
司空未安看着她,仿如千回百转中搜寻而来的人,“你是我认定了的当家主母,他们自然是认你的。”
东宁雪被他看得面红耳赤,转了转头问道:“你准备何时出征?”
“过了下月初十就可点兵出征了,赤风的探子来报,宗政焘也坐不住了,他从边塞调回了夜太后的亲军。”
东宁雪知道此战是避无可避的,只是……“为何要过了下月初十呢?”
司空未安可以避开了这个问题,只道:“东宁雪,若我为你灭了赤风报了家仇,你可想过如何还我之恩。”
他探身过来,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眼中却仍旧淡然,“离开长丘,隐姓江湖,别让我再寻到你。”
以东宁雪的才智,她自然清楚司空未安对她的忌惮,他是君王,留一个谋略过人,堪比男儿的皇后,对长丘、对皇族、对司空未安似乎都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场的交易,她将自己的心紧锁在井底多年,此刻却突然感觉深寒孤寂,可是她比任何人都理智,她回看着他,眼里同样没有一丝温度,“好,如你所愿。”
他封她为后,他们却比曾经更加的泾渭分明了。
她看懂了他的冷漠,他的避讳、他的顾忌,却仍旧在心里牢牢地记下了那个他不愿去回答的问题,为何要过了初十以后出征呢?为何是初十?
六月初十,是东宁雪真正的生辰,曾经因为自己的姐姐穆子风与她生辰相差不过一月,又因她不常回府,因而便将自己的生辰与姐姐定在了同一日,渐渐地也就忘了自己的生辰,后来姐姐亡故,她便更加不愿提起自己的生辰了,入朝之时被礼部询问生辰时也是随口说了一日,而后的每年生辰唯有一人记得,可司空未安偏偏又提到了这一日,到让她平白中生出一些无端端的念想。
那一日,她起了一个大早,一番收拾便倚着门框站了许久,宁然进屋开始准备午膳,布好了一桌子的菜,却仍见东宁雪不言不语的站在那儿,“姑娘,该吃饭了,你早膳便什么也未吃,这会儿怕是该饿了。”
东宁雪一愣,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不自觉的苦笑道:“我怎突然间这般痴傻起来。”
宁然打趣道:“姑娘不是痴傻,姑娘是动情了。”
东宁雪目光微微黯淡了下去,她刚一坐下便听见外殿中一帮宫女太监似乎吵闹了起来,宁然转身去了外殿处理,不一会儿便走了进来,“姑娘,秦妃在殿外嚷着要见你。”
新君登基,宫中妃嫔本就不多,东宁雪转念一想这秦妃应该就是认了秦围做义父的烟九娘了,自她被赐封皇后的日子以来东宁雪便再未见过她,今日在午膳时匆匆前来,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东宁雪未及用膳便随着宁然一同去了外殿,她一出现,秦妃就上下的打量了她一遍,随后又将目光往内殿的方向看去,“怎么?就你一人?”
宁然呵斥道:“大胆,见了皇后既无尊位亦不下跪,秦妃娘娘这是藐视皇家威仪,以下犯上吗?”
秦妃冷哼一声,“你一个狗奴才有什么资格在本宫面前乱吠。”
宁然还想说什么被东宁雪制止了,她的声音不怒自威赫然响起,“本宫入主凤临,手掌凤印,这后宫的规矩便是由本宫来立的,你以下犯上不知打你二十大板会不会罚的太轻了。”
秦妃见她面色坦然冷厉,心中隐隐有些惧怕起来,不露痕迹的向后退了退,“你……你敢动我……我……我让……公子废了你。”
“皇城之中只有皇上一人,哪里来的公子,就凭你这句话就能让你再多挨二十板子,更何况……你认为你的公子会为一个坏了规矩的妃嫔而废本宫的皇后之位吗?秦妃,你的蠢笨是天生的吗?”
“你……”秦妃想了想还是不敢继续顶撞下去,朝着东宁雪跪了下来行礼道:“秦妃给皇后娘娘请安,方才是我不懂规矩,忘娘娘开恩。”
东宁雪落了座,问道:“说吧,未食午膳便急急地过来寻我究竟是何事?”
秦妃看了东宁雪一眼,笑得有丝得意,“我来此不过是为了告诉皇后娘娘一件事,听闻皇上每年的六月初十只陪一人,我以为那人会是皇后娘娘了。”
“本宫没有秦妃这般的好奇心,你若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皇上。”
“难道皇后娘娘就不好奇吗?”
“事不关己,庸人自扰,秦妃若没别的事就跪安吧。”
回到内殿之后,宁然看了看已经冷掉的饭菜便命人将饭菜全部重新热一遍。
“不用了,都撤下去吧。”东宁雪随手拿了一本古琴的曲谱坐了下来细细研读起来,宁然问道:“姑娘还是随便吃一点吧。”
“此刻实在是没有食欲,我饿了自会唤你,你且下去吧。”
宁然自知自家主子的脾气,也不再劝说,将桌案的饭菜撤下去之后便退出了内殿。
东宁雪翻着曲谱不知不觉窗外的明亮都暗了下去,宁然带着宫女进殿将烛火点燃,她似未察觉仍旧低垂着头轻声低吟着曲谱上的曲调,宁然不敢吵扰但又念着她一日未进食,便命人简单的上了几样小菜,随后又安安静静的退了下去。
她似心静如水,却在一声琴音奏起时抬起头来,窗外月华星河,琴音似近似远,而后戛然而止,她自觉无趣,看了看桌案上的饭菜一声轻叹后便坐下来准备进食,夹好的菜刚到嘴边,门便开了,一阵熟悉的香味飘至鼻间,抬头望去,只见来人手中捧着一碗面条,大摇大摆一如既往。
东宁雪招了招手,“快过来。”
来人备受鼓舞的凑了过来,东宁雪将他的头一推,干脆利落的抢过他手中的面条,“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手里的这碗面条。”
她吃了一口后,十分满足的说道:“明月台你这手艺完全可以辞去四方神殿殿主之位,做个有追求的厨子嘛。”
明月台往她身边一坐,不以为意的说道:“行啊,你要扔了这皇后的凤冠开家面馆,我就辞了那破殿主,给你当厨子。”
她似乎认真的考虑了一会儿这件事,然后说道:“好呀,说不定我真的会开一家面馆了。”
明月台听她这般说,似乎也很认真的考虑道:“要不……我把四方神殿改成四方面馆,送你好了。”
“哈哈哈……”这一回东宁雪是真忍不住了,看他一副雀跃又为难的表情,四方神殿改面馆?神殿长老估计得活活气死,“难道你要让那些长老来给我当店小二吗?”
明月台一脸嫌弃道:“罢了罢了,那些老骨头,都是赔钱货。”
东宁雪闻着面香,此刻才觉腹中无物,开始不顾形象的大吃起来,明月台看见她这吃相,好奇道:“怎么?他把你养在这金丝笼中都不给饭的吗?”
“早些时候还觉着食欲不振,不过你这碗面够我活一年的了。”
明月台突然来了兴致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往年嘴边时常念叨‘明月台的面,穆子风的剑’这不都是你生辰必备曲目吗?你……”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想要转移话题便从身后一直背着的巨大包袱中取出了一副通体雪白的古琴。
东宁雪微微有些惊讶道:“你从何处寻来的月颜?我以为它不过是传说里的一个故事罢了。”
“是费了不少功夫,可每每想到你这音痴年年许愿都是要这月颜,烦了我多年,总算是到头了。”
东宁雪接过月颜,小心的抚摸着,“子风的剑舞是极好的,可她却只随我的琴音起舞,还记得以前因她误了我的生辰而气恼,发誓以后再不抚琴了,她便扔了从不离身的剑,学我一般发誓道此后再不拔剑,这一闹便是半年,最终我还是服了软,破了誓言,可如今……我将她和剑一同葬到了黄土之下,她是再不能舞剑,我亦不再抚琴,月颜赠我,怕是可惜了。”
明月台怜惜的看着她道:“小游儿,此刻你虽不愿抚琴,可月颜你定然是舍不得还我的,当你真正想要开一家面馆的时候或许便是你放下一切的时候,到那时,你仍然会是这世间最好的琴师。”
世事无常,若有一日她亲手讨回了赤风皇族的血债,她也不再是原来的穆子游了,东宁雪将月颜古琴收好,明月台撺掇着她换上了男装偷溜出宫,两人去了凤阳最大的青楼漪梦居,唤了花魁贺婷婷起舞助兴,三十年的女儿红两人硬是一人抱着一坛有说有笑的就喝了起来,一舞终了,贺婷婷见两人气度不凡又似江湖中的侠客一般不拘小节遂大着胆子问道:“两位公子可是名满江湖的侠士?”
东宁雪喝了酒后来了兴致,指着明月台道:“他……就是武林盟主……”打了一个酒嗝后接着道:“的手下败将——明、大、宝。”
明月台刚喝下的一口酒硬是被他活生生的给气吐出来,心里暗自琢磨着这明大宝是什么玩意儿,不过他也不吃这亏,同样指着东宁雪道:“她……是我明……大宝的手下败将……东、小、花。”
这回轮到贺婷婷在心里瞎琢磨了,这明大宝和东小花又是什么鬼,见贺婷婷不答话,东宁雪干脆伸手一把揽过她,“我自小游历江湖,山一程水一程,走过的路都是心之所向的,可是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有她要承担的责任,而我比较幸福,因为有人放我自由,担我之责……”
贺婷婷见东宁雪突然停了下来,问道:“那人是公子的心上人吗?”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吐出:“是我……姐姐。”
“那公子的姐姐对公子确实是好的,自古不都是男儿当家,女子作嫁的吗?”
“是啊,她还未出嫁呢……”一滴泪从东宁雪的眼角滑落了下来,贺婷婷惊道:“公子,你怎的哭了?”
明月台转过头一看,眼前的人没有一点声响,脸上却是断不了的泪珠,他目光清醒了许多,冷冷的看向贺婷婷,“你先下去吧,今夜之事若吐出去半个字,我就让你连同这漪梦居灰飞烟灭,听懂了吗?”
贺婷婷自知此人话中的冷厉,连忙乖巧的点了点头退了出去,明月台看着似乎止不住眼泪的东宁雪道:“我以为你此生不会再流泪了。”
东宁雪抚上自己脸上的泪珠,声音沙哑的说道:“我也以为自那日以后,便再也哭不出来了。”
明月台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难过的事,表情凝重的说道:“想哭便多哭会儿吧,便在去想那日之事了,我最怕的便是那时的你,像是一抹随时可能消散的清风,任谁也抓不住。”
东宁雪自顾自的又开始大口的喝起酒来,“你去过赤风最北边的逐风崖吗?那里有数不尽的紫樱花长在悬崖之上,清风一拂,美不胜收,母亲说当年父亲就是在那里与她订下的婚约,此生一人,生死相依。”
自穆家亡了之后,明月台还是第一次听她这般提起她的家人,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曾经叱咤风云的穆大将军居然只娶了穆夫人一位女子,赤风本就民风开放,这在赤风入朝者中也实属难得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穆将军确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
“自父亲唤我子游的那一日起便说这天地间任我遨游,若倦鸟归巢,穆家永远都是那个待鸟归来的巢穴,每每归来,母亲都说拉着我的手细细的跟我说着我未能参与的点点滴滴,而子风更是百般的纵我……咳咳……”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酒,喝得有些急了,呛得咳嗽起来,明月台轻抚着她的背,柔声说道:“穆子游,生辰快乐。”
音刚落下,门外便想起了一阵喧闹,只听贺婷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若要听曲,可随婷婷去东厢房。”
“我只为寻人。”
这声利落干脆毋庸置疑的声响传入东宁雪的耳中,仿佛有片刻间的回神,“司空未安……来的可真慢……”
明月台若有所思的看着东宁雪,“你猜到他会来,还是希望他会来?”
东宁雪不答他,反倒是为自己又倒上了一杯酒,“恭祝我又苟且了一年。”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明月台突然起身,恨铁不成钢一般的看着早已醉了的东宁雪道:“你不回答我的话可以,可是你要明白,你此刻的迟疑终究会要了你的命。”他翻窗而走之时,门被踹开了,只见路子萧拿出了皇城的宫牌,贺婷婷和漪梦居的众人全都跪了下来,东宁雪眼神迷离的看着一身白袍的司空未安慢慢向她走近。
司空未安面色微怒,皱着眉正要开口,东宁雪伸出双臂迅速的揽上了他的脖子,倚靠在他的怀中,小声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不准恼我。”
他亦小声回问道:“穆子游的?”
怀中的人儿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司空未安毫不迟疑的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出了漪梦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