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寺,冰砖砌成广大恢宏的殿宇庙阁中,归元正招待着远道而来的贵客,那人一身白衣如雪,面容英气勃发,腰间佩戴暗紫宫玉,举手投足间总有种放荡不羁的气质,正是三秦气剑之一的逍遥剑欧冶流云。
一番寒暄后,欧冶流云微笑道:“大师,当年昆仑殿一别,又是许久不见,身体可好啊?恩师可是时常惦念着您呢!”
如今十年之期已到,他此次奉天极真人之命,只身前来天龙寺就是为了接一个人,他七师弟的遗孤——旂岳!
归元自然清楚他的来意,只怕天极真人是惦念他的小徒孙更多吧,心念及此却也不说破,只见他似乎面有微笑,道:“行将朽木之躯,就快要见佛祖了。”
欧冶流云谈笑着调侃道:“大师就算驾驭羽西去,那也是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不像我等江湖中人,一生浮浮沉沉,世俗之事不尽,烦恼不尽啊!”
归元失笑,慈悲道:“众生皆苦,天地皆空!”
欧冶流云听对这八字箴言听得不是很明白,便道:“请大师指点!”
对面桌上的年轻僧人已经冲好了两杯茶,这时端了过来,淡淡地道:“方丈师叔的意思是天地皆空,唯有人在其中苦,沧海桑田,人生苦短,放下既得自在,施主你身在江湖,却能坦然笑傲凡尘俗世,这等洒脱之境,已然超脱不凡!”
自从得知木衿死讯后,欧冶流云仿佛也看淡了许多,这些年以来四处游荡,随波逐流而又毫无牵挂的心性,此刻正被这名小僧一语看破,不禁怔然。
欧冶流云伸手接过茶杯,向他多看了几眼,只见这年轻僧人眉目清秀,神色中是一片与世无争的淡然,但能够在这里陪侍归元大师的,自然不会是易与之辈。
欧冶流云当下转头向归元道:“这位是…”
归元慈目含笑,道:“这是老衲师弟归航的爱徒,法号觉尘,我见他慧根独具,就让他跟在身边参悟佛道,觉尘虽年纪不大,却是我寺这百年以来,包括玄字辈中佛法和武学修为的第一人!”
欧冶流云心下微震,归元这番话对觉尘的评价是极高的,想不到天龙寺在这十年中也是人才辈出,虽然表面上一派与世无争,只怕也不甘居于这天下正道第二大派的声望吧。
觉尘微微低首,脸上神色也说不上是骄傲还是害羞,连声音也是没有改变,依然平稳缓和,轻声道:“施主请用茶,小僧先去帮岳师弟收拾行装,一会儿也方便上路!”
欧冶流云尴尬地笑了笑,看着觉尘走出殿阁,笑侃道:“这位小师父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心之境,日后这天龙寺掌门方丈之位,我看必是非他莫属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归元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我天龙寺百年才遇这一位可继衣钵之人,若要说人才辈出,还是当属你们御剑门一派,冠绝天下!”
欧冶流云摆手笑道:“说到哪里去了!”
说着,他不由向外张望着道:“大师!我那旂岳师侄怎么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说起那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归元在平淡的沉静中,面上又添了几许悲悯之色,低念一声佛号。
这十年以来,他已毫无保留地把全部九龙般若心经倾传于他,每日都在探查他体内的异况,总算上天垂怜,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时至今日,旂岳已修习九龙般若心经至小成境界,完全转化了天极真人残留的醇厚真气,同时,循环不息的九龙真气也中和他体内的妖寒,在最近这两年内,他体内的冰噬魔力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
但旂岳自幼亲身经历至亲双逝之痛,伴随着他一日一日的成长,心中的魔戾之气也在与日俱增,归元担心他如此戾气不绝,只怕日后不好,可佛家渡人也是讲机缘的,虽有心化解他心中怨恨,却因机缘未到,一直没能消除他的心魔。
好在参透大乘佛法的觉尘与旂岳终日相伴,对他真情相交,渡化开导,这才使他暂时忘却了心中的仇和恨,归元看在眼里,把那份隐患的担忧放在了心里。
可是,如今这孩子已长成少年,眼看就要离开天龙寺了,他此刻最担心的,还是旂岳心中压抑了多年的心魔戾气,以及天魔乱世的命格。
想到这里,归元微微叹道:“我佛慈悲!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思内秀,性格坚韧,就是太过于执着,放不下执着,老衲只担心日后他会为执念成痴,为痴念所苦!”
欧冶流云听着前半部分不禁眉开眼笑,可这后半部分他却听得不是滋味,什么执着、执念、痴念的,人若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感情,那不就成和尚了么?所以他也并未将归元的箴言放在心上,正翘首相望之际,茫茫风雪中走来一少年身影。
如霜少年!踏雪而来!
风雪阻隔了视线,还未踏进殿门,旂岳便已望见那一袭白衣的男子,他的脚步却不由放缓,那人依旧笑容亲切的五师叔!
可是,自御剑峰一别,时光荏苒,已经多久了?
当年他在半山腰处送别自己下山的情景,却还历历在目。
旂岳仿佛望见了亲人一般,脚步骤然加快,几步冲跨过门槛,站在那人身前,欧冶流云几乎怔住,望着面前的少年,几乎就不敢认他了。
殴冶流云之前还担心天龙寺条件清苦种种,但此刻见他已长成少年模样,如玉般俊俏,心里不胜欢喜,当即笑道:“岳儿长大了!师叔都认不出你了!”
“流云师叔!你是来接我的吗?”
旂岳迫不及待地问,但他问出的第一句话,却不是问候天极真人。
欧冶流云道:“你师公很挂念你,我这次就是带你回御剑峰的!”
旂岳压抑着心头的喜悦,恨不能立刻就生出双翼,振翅飞向那万里之外的仙山,在这世上唯一可以让他学成本领的地方。
而这里,他真的已经快要熬不下去了。
旂岳面上喜悦一现,随即消逝,看向了不远处伫立的老僧,眉须花白,那老僧此刻也望着他,目光似有淡淡的不舍,嘴角却是微微的笑意。
十年亲传!十年相授!
而他,却从未喊过他一声师傅!
旂岳走到归元身前,默默地跪了下去,声音低低地道:“我在这天龙寺十年,蒙您悲怜相救,悉心相授九龙心经,今日请受旂岳一拜,以报答您的恩施授业之情!”
归元看着他,心中还是有些顾虑,话语中刚正不阿:“孩子!当初老衲带你回天龙寺,并未顾忌你是人还是魔,日后是正或为邪,不管你日后如何抉择,你都不可以佛门弟子自居,也不可将你与我天龙寺扯上联系!”
归元这番话说得极是无情,旂岳听得心里十分难过,但片刻后,他还是重重点了下头,道:“是!”
归元缓缓地说道,面露慈蔼:“你与老衲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情,今你我缘分将尽,也不知来日可还会再相见?我想你与我结下这夙缘,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孩子,老衲没什么可赠予你的,最后再赠你一句箴言,希望你心生迷惘之时,能想起老衲的教诲,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这便足矣!”
旂岳看了看归元,却见他已收起笑容,脸色庄重,当下点头称是。
归元嘴角一动,双手合十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至于你是否能够参悟,以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善哉,善哉!”
旂岳默默记下了这三句箴言,便重重叩了三个头。
归元看着跪伏不起的旂岳,神情间已显出疲惫,眼中却仍忍不住有慈爱之色,伸手将他扶起,转身走入了禅房。
旂岳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垂目,神色不禁黯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归元方丈这般失望。
这时候,觉尘也收拾好了行囊,把一个黄布包裹递了来,淡淡笑道:“我在里面放了些菩提子,可助你淬阳练气,你虽与佛缘尽于此,但你我之间夙愿未了,将来,我们还是会再见的!”
欧冶流云帮他接过包袱,旂岳对觉尘点头道:“师兄!这些年来你对我照顾有加,情谊深重,江湖路远,我们后会有期!”
觉尘双手合十,低眉浅笑,目送着他们二人走出了门外。
这个时间,正是天龙寺僧人们在冰水中修行的时间,但沉钟一响,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返回了寺中,为的是再见一见他们的俗家小师弟。
此刻,偌大的院子中,已站满了月白僧袍的僧人,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表情,一如他来时的情景。
欧冶流云拍了拍旂岳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旂岳默然了一下,抬步从僧人们身边走过,每当他从一个僧人身边经过时,那名僧人便会单手施礼,如此数百步的距离,他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虽然他与这些僧人从未说过一句话,连他们的名字也大多叫不出来,但旂岳脸上的表情,已不像来时那般生人勿近。
寒风萧萧,北风送雪!
不觉间他们二人已走出很远,天龙寺的巨大佛像也在他们身后的风雪中,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间,箫声再起,百转千回的悠扬中隐隐暗含着送别之意。
旂岳下意识地向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是茫茫风雪,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很快便融进了风雪中。
千米之外冰峰上,渐渐显露出一袭白衣的身影。
为了这一天,她也等了整整十年,在他离开天龙寺的那一刻,就是她回归自由之期。
从此,她再不是聚散星辰的一员了,再不是这纷扰江湖中的一粒流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