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洪荒圣殿。
今天,是魔月皇朝的大日子,第四代修罗圣女的仪式大典即将举行,群魔林立的殿堂上,一片肃穆之色,无数双眼睛此刻都望着浣月池中,那一个身着紫衣长衫的少女。
她神色间看不出悲喜,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场魔宫门人众多,她不愿被人看到心底洒泪成冰的忧伤,只在眸光微转的不经意间,唇边隐有几不可见的悲凉笑意。
谁不想永恒眷恋那快乐的时光?
谁不想永远都把银铃般的笑挂在脸上?
又有谁愿意做那清冷孤傲的无情之魔?
如果这是她无法抗拒的命运,她会顺从,并不表示她就甘愿沉沦无情之海,而是她想知道,她信任的那个人,会不会为了她而反抗。
浣月池水浸湿了她的衣裳,冰冷的池水刺痛着肌肤,隐隐还有丝丝袅袅的白气,在水池中飘荡,似乎却比那寒冰台还要寒凉彻骨。
数十阶皇座上,年少的魔君七燚一脸淡然,呈现一派君临天下之势,但在那伪装的坚强背后,却是谁也无法看穿的玻璃般的魔之心。
魔!是否真的无情呢?
朱雀玄武站在殿堂下首,静静地注视着接受幻月池水洗礼的少女,依稀记得,十年前她还只是自己怀抱中的女婴,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如今却已亭亭玉立,即将成为身份地位都仅次于魔君之下的修罗圣女,这一切的背后,多半是恩怨的轮回吧。
实在可笑,不胜唏嘘!
再看东方无为,他干脆便入了定,这十年来除了教导年幼的圣君,他几乎很少以正面介入皇朝政事的决策,尤其在这两年,朝政都很少看到他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岁月无情憔悴了他的面容,连他的心也跟着老了?
完成了所有仪式后,少女缓步来到玉阶台前,抬头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七燚魔君,发丝上不断有水珠流淌,从额头向脸颊下流落,那些流淌在脸上的湿润,可还有泪么?
两名魔宫侍女端来了银色杯樽,月魔亲自将杯盏接了过来,双手端住,递向少女,轻声吟颂:“忘忧酒,断情长,无情花开铸修罗!”
“且慢!”
七燚一声断呼,从皇座上踏步而下,从六十四阶玉梯到少女之间这百余步之遥,他仿佛是走了十年那般漫长,那般沉重,每一步都沉淀着往昔岁月里,寥寥的魂牵梦绕。
月魔神色有些难看,东方无为微睁眼,沉吟了一下,走上前来,将七燚截留,低声提醒道:“圣君!现在不是儿戏的时候!”
七燚并不理会,此刻他的眼中,却完全没有东方无为的存在,没有魔宫众朝臣的存在,他只是微笑地面对着身前的少女,伸手将盛满忘忧酒的杯樽接了过来。
他淡淡地微笑着,只是那笑容中着实包含了太多旁人无法读懂的情绪。
在众魔瞩目之下,他对着身前的少女,淡然开口道:“绝情水会让你绝情绝欲,希望喝下这樽酒之后,能够摒除你不该出现在魔身上多余的感情,辅佐本圣君完成魔月皇朝千秋大业!”
说罢,他单手捏住杯樽,将一樽透明无色的绝情水递了过去,却又低声道:“你若不愿意,没人可以强迫你,这是我说的!”
水光月光又再次交融,她眼中有满足的笑意,轻道:“既然是七燚哥哥亲手递给我的,就算是毒药,我也没有遗憾了!”
雪瑶素指轻提,竟是无法将杯樽收近唇边,抬眸凝望,似狂花落叶般从容的背后,是他不肯放手的执着。
“你会忘了一切,但不要忘了圣君之夙!”
“圣君之夙...”
雪瑶双手接住,低头默然,记得他说过,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的夙愿,不是凌绝天下,不是泽陂苍生...
只是,这小小一樽绝念的绝情水,终究无法覆盖是非恩仇的喧嚣。
而她,心下稍事怔然,终是杯樽触口,将那情断三生的绝情水一饮而尽。
绝情绝念!修罗再现!
又有两名侍女走上前来,所呈玉锦之上是一面紫色轻纱,月魔亲自取过薄纱,为雪瑶遮住半边脸颊,可这薄如蝉翼的面纱,又如何能够遮挡住她梦似幻的美丽容颜?
完成了仪式的最后一个步骤,月魔看着身前轻纱掩面的少女,朦胧中隐现的倾世容颜更添神秘,可在她眼中,这个少女分明就是当年的雪魔啊!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魔月皇朝第四代修罗圣女,你的修罗面代表着对魔神大人的忠贞,万不可轻示于世人,你记住了?”月魔隐隐快意地出言道。
雪瑶轻轻点头,道:“是!圣后!”
再起身时,她眼中已无任何除冷漠之外的多余情感,缓缓转身,与魔君七燚并肩负立,紫金花纹的腰封上腰佩着魔音流光笛,那是由七弦流光琴残骸所打造出的魔器,同时也象征着她的地位。
仪式已成,朱雀玄武及二十四堂魔宗门人当先参拜:“天地无尽,星辰有光,月初东方,武逆乾坤,圣君修罗,千秋不败!吾等参见圣君、参见修罗大人!”
众魔亦俯首,齐声道:“圣君修罗,千秋不败!”
从此,这世间少了一个柔情似水的少女,多了一个心狠手辣,杀人无数的无情之魔!
天龙寺!极地冰原!
一望无际的茫茫风雪中,冰缩寒流,川凝冻霭的冰封湖面上,隐隐可见一袭白色僧袍的少年,宛若风雪中孤傲的白狼,冷傲孤清却又凛气逼人。
少年盘膝而坐,一具形状细长的九弦瑟搭在膝盖,若云若雾在轻轻地抚弦,朝晖随着雾霭溢出冰谷,一阵阵渺渺瑟声婉转,但后音不足,仿佛蜻蜓点水,水波中逐渐消退的涟漪。
旂岳暗暗一叹,尽管这篇“秦时浣月”曲谱十分繁复精妙,可惜瑟声清幽,相比五十弦的锦瑟,在音色的表现力上略有不足,虽瑟音静好,终究是少了一味悠扬,使得这篇百转千回的古曲变得索然无味。
正在他意兴阑珊时,忽闻一声绵长悠扬,犹如鸾凤出云,夹雪而出,箫声裹随着雾气缭绕,犹如天籁飘散,轻轻飘飘散散……
旂岳心中一动,如此的清新婉约,优美柔婉,那曲调古朴和谐、雍容典雅、节奏平稳、音韵舒展。
他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走近了夕阳西下的湖边,正是月上东山时分,月夜幽静而安详,水面碧波荡漾,落日的余辉洒在江面上,恬静、醉人,使人沉湎于这诗情画意之中……
旂岳唇边带着轻笑,左手压住弦尾,右手连连拨动琴弦,瑟声随着箫声沉沉浮浮,遥遥与不知名处的箫声相和,仿佛离人对月长啸的回音,那箫声就是长啸声,而幽幽的瑟音则是回音。
狂时能轻世间,柔处瑟声低回!
一时间,旂岳已深深沉醉在萧瑟合鸣的意境中,萧为主导,瑟音相随,不过他也发觉,就算对方对音律有着极其深厚的造诣,但“秦时浣月”乃是不出世之曲,对方却对此曲的精妙处掌握得炉火纯青,莫非,奏箫之人是七绝殿的雪先生?
此时箫音低沉有力,带着淡淡惆怅,百转柔情,分明是女子所奏,更让他有种追随箫声思而奏的感觉,眼睛自然想要闭上,用心去感受去捕捉这天地之间的大美。
萧瑟合鸣!轻风如雪!
远处,悠悠的钟声响起,自天龙寺方向传来,箫声戛然而止,幽瑟也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尾音,一曲绝世合奏便就此被打断了。
现在正值晌午,若非另有缘故,天龙寺绝不会在此时鸣钟,莫非是有贵客来访么?
旂岳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回眸遥望阳光下冰光璀璨的佛像,黑亮盘起发,斜飞的英挺剑眉,一双明亮却蕴藏着锐利的黑眸,随即显出一丝欣喜。
莫非,是御剑门来人接自己回的吗?
如今,他已长成玉树般的少年,他不为人知的身世和秘密,也在这里埋藏了十年。
这一天,他整整等了十年!
现在就要离开这里了,心中除了无垠的白色苍茫,除了剑齿雪兽凄凉的悲嚎,可还有割舍不下的东西么?
僧人们御棍修武的身影、归元方丈的睿智和慈航普度、觉尘师兄关切的笑容、酥香可口的鲑鱼...脑海中却在不经意间,闪过了一张女子的面容。
那是一张淡雅的美丽容颜,在剑齿雪兽的眼中,一瞬间的潆现,却过目难忘,那究竟是谁的眼,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默默陪守了十年。
旂岳回眸转身,虽然看到的依旧是漫天风雪,但他知道,她就在这里,在某一处他看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静静地守护。
“姑娘!在下旂岳,适才听到姑娘箫声,在下想将姑娘引为知音,可否请姑娘现身一见!”
许久...
旂岳收回了目光,他失望地看着手中的幽瑟,怅然道:“有道是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既然姑娘不愿现身相见,怕是以后,我们也无缘再见了!”
曲终人不见,冰雪数峰茫,空留琴幽瑟,再无抚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