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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遭了大灾,那年的春节比往年更热闹,更隆重,也更喜庆。
腊月上旬,场部的几个渔塘响起了轰轰的抽水机声,连续几个日夜,渔塘渐渐见底,活蹦乱跳的鱼白花花一片。渔塘四周,站满了围观的村民,他们带着渴慕的神情看工作人员忙活,不时发出紧张地吆喝声。七八个穿着连身雨靴的工人从渔塘两端拖着鱼网往前走,大鱼基本被网罗,有些漏网小鱼则跳到塘边的淤泥里,“捡鱼啦,大家快来捡鱼啊!”渔塘边上的人一哄而上,有人早准备了篓子,没带篓子的,就用树枝将鱼嘴巴一条条窜起,都不会空手而返。
国强是渔业队老职工了,也被叫去帮忙。网获的鱼摊在食堂的前坪里,白花花的延绵半公里。工作人员用秚称将鱼等量分成若干份,贴上序号,便开始抓阄分鱼了。安然家是双职工,分得两份,月姣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两座小山似的鱼运回家,后来又花了一整天工夫剖鱼。当她从一大堆鱼肆中直起腰来,两眼直冒金星,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容。
国强忙来忙去,却没分到一条鱼,食堂从多出来的鱼中选了两条大草给国强,以表谢意。
鱼分完,已是人倦马乏,稍微停歇了几日,又要分猪肉了。食堂区域开始传来猪临死前凄惨的嚎叫声。连续一周,在食堂后面的水泥台子上,六十多头猪前赴后继地完结自己的宿命,屠夫累得几乎瘫倒。安然家又得两份,月姣用一个超大的脚盆腌猪肉,还得将装不下的放一个干净的脸盆里。“我们家吃得了这么多吗?”安然疑惑地问。
“吃不完就送人啊,你乡下的姨妈、舅舅,他们日子过得不好,正好每家送点。”月姣看都不看女儿一眼,安然心里想,那也可以送给白桦家吧。
那段时间,食堂里的工作人员真是累。猪肉分完,接下来便是做豆腐。石磨就架在前坪里,石磨下是有些年头的石舀。一人把泡好了的黄豆一勺勺放进石磨的圆孔,另一人推着石磨转圈,乳白色的豆浆便顺着磨壁流下来。他们用特制的布袋将磨出的浆液装好,收紧袋口,用力挤压,豆浆便榨出布袋了。生豆浆的一部分榨好后放入锅内煮沸,很快就变成豆腐了。安然不明白水状的豆浆是怎样凝固成块状的豆腐的,问食堂师傅,他们只是笑笑,不告诉她。
打糍粑就在餐厅里进行。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把蒸熟的糯米放进石舀,各用一根大木锤反复用力往臼里夯,渐渐的,糯米团团就变得玉圆光滑了,至于松软的糯米团团是怎么演变成硬硬的糍粑,不得而知了。安然很好奇,她拉白桦一起来观看,白桦却死活不肯。
安然家分得一篮豆腐,一蛇皮袋糍粑。月姣还自制了甜酒、豆豉,家里飘荡着各种香气,安然认为,那便是过年的味道。月姣用一个崭新的瓷盆放了几斤糯米,用酒曲发酵,盖上,然后层层包裹,放置安静的角落。安然从火桶上起身,准备上床睡觉,月姣便把装有甜酒的瓷盆塞进尚有余温的火桶被里。几天后,家里就弥漫一股甜酒的香味了。
豆豉的做法最奇特。月姣将抽屉洗干净,把黄豆铺在抽屉里,不知她施了什么魔法,几天后,黄豆粒上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霉。安然问母亲:长霉的食品能吃吗?月姣说,这种发酵的豆制品没有毒,也没有霉味,而且还挺营养。月姣用豆豉炒鲜肉,味道还真好,又下饭,安然每次都要吃两碗米饭。
每个干部家庭都分得有豆腐和糍粑,这在往年,是没有过的。而往年有的水果、面条、糖果、爆竹,仍然会有。安然刚放寒假,家里突然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好吃的东西,她兴奋得拍手叫好。好心情总是需要分享,安然兴冲冲跑到工房,白桦家却冷冷清清,不仅鸡鸭鱼肉没有,连新鲜蔬菜都是希罕物。金枝蹲在屋檐下,面无表情地削胡萝卜。白兰见安然进来,把脸别过去,瘪瘪嘴,很委屈地说:“安然姐,我们都吃了几天胡萝卜了。”
金枝听到这话,喝斥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不要乱讲,”金枝费力地站起来,腰身歪歪斜斜,老半天伸不直。金枝有些轻微贫血,一阵头晕目眩后,吃力地对安然道:“今年遭了灾,肯定比不得往年。菜地被我整出来了,抢种了些冬季菜,吃饭不成问题。你别听她们瞎说。”
安然没说什么,回到家,拿个袋子,装了两块腊肉、两条腊鱼,两根香肠、一只猪蹄过去,金枝执意不收,安然放下袋子就走了。
除夕那天,老天做美,下起了鹅毛大雪。安然一觉醒来,大地已是银装素裹,她兴奋地跑出门外,脚踏下去,再抽回来,地面上立现一个淹及腿肚的深坑。安然想去找白桦,忽听月姣在阳台上叫她,“安然,去哪儿了?”她家都是早上吃年饭,一大早,父母便在厨房里忙开了,叮叮咚咚一片响。饭前,月姣切开半边萝卜,插上香烛,一家三口焚香叩首,祭拜祖先,继而围着一个废旧铁桶给祖先烧纸钱。仪式结束后,一家人才坐上桌。月姣在几个空座位上添了几副碗筷,盛好饭,斟上酒,筷子在每道菜上点点,念叨:“安然的爷爷外公啊,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请您二老一起过年……”安然很想笑,但见父母严肃的样子,忍住了。
吃完年饭,安然便欢天喜地冲出门,找白桦玩去了。难得的大雪,打雪仗堆雪人,该有多好玩。
白家还没吃年饭,安然瞧他们桌上就四个菜,两荤两蔬,一碗萝卜,一碗白菜,一碗腊鱼,一碗腊肉。腊鱼腊肉还是安然从家里拿过来的。安然很高兴,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对他们很重要。
白家也是先祭祖先,再吃团年饭。他们招呼安然一起过年,安然推辞不掉,只好上桌。她肚子不饿,吃得很少,金枝从一铁皮桶里捞出几块糍粑,放在煤火炉上烤熟,等糍粑肚子鼓胀,金枝用勺子撬开一个口,灌了些许白糖进去,拿给安然吃。安然很高兴,糍粑香甜绵软,比家里的好吃多了。
那天,几个孩子玩得很尽兴。他们在工房前坪堆雪人打雪仗,安然还玩出一身大汗。她喜欢和白家人在一起,心里和他们亲,与自己家里人没什么区别。
每年的除夕夜,安然的父母都是要值班的。值班室很热闹,叔叔阿姨们围着一大盆碳火说说笑笑,桌上有各种各样的水果点心。电视里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那些相声小品,安然听不懂,感觉很没意思。
趁父母不备,安然又偷偷溜到工房去了。工房没有电视,安静得有些阴森,一排房子只有几间亮着灯。好像除了白家,在工房过年的还有两户,都是房子淹了要重建的。亮着灯的房间都敞开着,没人。安然觉得好奇怪,直到最后一间房,才见几家人围着一火堆,边烤糍粑边聊天。见到安然,大人们都很诧异,异口同声道:“安然你快回去,晚上不安全,不要让你父母担心。”安然不想回去,找了长凳一空档坐下。
这间工房很大,房间里唯一的设施就是放置墙角的一具黑漆棺材,是场长为他的老父亲准备的。这具棺材为何出现在工房,据说,是场长就地取材,趁农场大兴土木,用农场的木料,人工,炮制而成。场长不仅省掉了材料钱,连工钱也省掉了。
大人们很少说话,气氛有些沉闷。火堆中央的枯木桩很大,盘根错节的,火烧得很旺。红里透灰的木桩发出“噼啪”的炸裂声,这时,安然会产生一种错觉,像是从那胖大棺材里发出,吓得自己心惊肉跳。
这时,屋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场长带几个干部持手电筒,在门口晃了晃,进来喝斥道:“你们怎么在这生火,要是搞出引发火灾怎么办?”
“我们也是没办法。这大过年的,没电视看,总得找个乐趣。去年遭了灾,有家难回,我们几家子就聚在一起,生个火,暖暖身子,也算是团年吧。”一个男人回答。
“不行,场部有规定,不能生明火,何况是在房间里。”场长不依不饶,拉下脸,看架式是要动真格的。
“值班室也生了火啊,虽说是碳火,但也是明火。”是安然,她一点都不喜欢场长,听说,场部的人都不喜欢他。
场长怔了怔,盯着安然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悻悻地走了。
国强担心安然的父母找到工房来,催促道:“安然,你赶紧回去,这大过年的,还是要和父母在一起。”
金枝也怕节外生枝,“是啊,安然,待会要和你父母一起守岁,过了年再来玩啊!”安然无法,只得乖乖回值班室去了。
正月初三,白桦的姐姐白玉提一袋礼品来安家拜年,刚落坐,背书似的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安然从未见她那正经样,觉得太逗了,咯咯咯笑弯了腰。月姣客气了几句,就忙自个的去了,安振邦耐心地陪着白玉寒暄,问她的学习,新年的打算等等,白玉很机械地一一作答,脸部僵硬如雕塑。安然看不过去,把白玉扯一边,问她,白桦为什么没有来。白玉凑安然耳边,悄声说,白桦誓死不丛,挨了母亲一顿揍。安然很不理解,白桦为什么不愿来她家。
白玉告辞时,安振邦在她提来的袋子里放回一袋桂圆干,一袋荔枝干,一瓶菠萝罐头,一瓶密桔罐头,末了,还送白玉至楼梯口,微笑着挥着告别。安然很爱父亲,觉得父亲很完美,无论是对上级,还是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工人农民,都保持同样的谦逊礼貌。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安然见农场有很多人,对上级与对下属、平民,完全不一样。
正月初四,安然要去外婆家走亲戚了。月姣准备礼品时,发现有点不对劲,她把腊鱼腊肉来来回回清点数遍,还是对不上。她疑疑惑惑地问女儿道:“我们家的腊肉怎么少了两块,我都数过的,一共26块。”
安然支支吾吾,不敢说实话。月姣盯着安然的眼睛,脸色越来越难看,“你是不是拿去给那小子了?”见然不吭做声,月姣气不打一处来,拿起一根竹扫帚,扬手就打:“我叫你偷,我叫你做小偷,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安然惊叫着躲开,但脸上身上被抽出几条血印。安振邦听到女儿的哭叫,急忙赶来制止。月姣气得把扫帚一扔,呜呜哭起来。
白桦和金枝见安然脸上有血痕,惊叫道:“出什么事了?”“是你妈打的吗?她怎么下得了狠手,又不是别人的孩子。”金枝心疼地给安然涂上红花油,有些火辣辣的痛。安然这才有所意识,委屈的眼泪哗拉拉地流。她不能告诉他们真相,不然,他们肯定不再接受她的帮助,甚至,白桦都不再愿意跟她玩了。
从正月初五开始,龙灯花鼓便粉墨登场了,每天至少有两组队伍来大院表演。在这片乡村腹地,方圆几十里内,只有新星农场一家国营单位,邻近农场的几个村,以及农场下属各分场,都组织了舞龙队、舞狮队、地花鼓等,来场部耍耍,得个大红包。安然带白桦一起看龙灯花鼓,不知有多开心。白桦仿佛忘记了以往的不快,获得了短暂的快乐,跟在安然后面,也乐颠乐颠的。
见舞龙队很威武,孩子们用稻草自制了一条草龙,学着大人样扭来扭去,样子很滑稽。见地花鼓里的花旦都坐在轿子里,孩子们便用几根长木棍绑把凳子,支几根麻杆,上面盖一层塑料,权当轿子了。因安然是院子里最漂亮的小孩,大伙一致提议,让安然坐轿子里面,边走边嚷嚷道:“抬小姐罗!抬小姐罗!”
大人们忍俊不禁,问:“你们要把小姐抬到哪里去?”
孩子们答:“抬到婆家去。”
大人们捂住嘴咯咯笑了。有人继续逗趣,“婆家在哪啊?”
“我家”,“是我家”,有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回答。
大人们笑得前仰后伏的,安然却不高兴了,“放我下来,你们这些讨厌鬼。”安然嘟着嘴,气冲冲地走下轿。谁要嫁给他们,想都别想,白桦还差不多。
正月初八,新年的第一天工作日,办公大楼前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场部领导组队到各科室、各分场拜年,每天一处,都有一个大红包,气氛很热闹、喜庆。
这天晚上,安然一家刚吃过饭,场长带着司机搬了几大筐东西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的。“这是过年分完剩下的,给孩子吃,玩玩。”
安然很好奇,见是桔子、苹果等水果,还有爆竹,很高兴。没想到父亲疑虑地问:“每家都有吗?”
“没有,”场长回答得很干脆,“只有支部的同志,每家分,根本分不到。”
“那就充公吧,不是还要值班吗,就留给值班的同志吧。至于烟花爆竹,元宵节可派上用场。”安振邦的语气毫不含糊。
场长的脸色很难看。本想拍个马屁,没想到拍到马背上了。但他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正月初九,场部开大会,总结过去,规划将来。场长就春节值班情况发言,先是肯定了成绩,接着,他话锋一转,说:“广大干部职工的安全意识、安全责任认识到位,措施具体,效果良好,但也有一些人,主要是临时工人,安全意识淡薄,无视场部纪律,居然在工房里烧木头,他们把这里当农村了……必须给予严厉惩罚,以儆效尤。”
大家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气当中,会议室里叽叽喳喳的,听场长一席话,会场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风从何处来。
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们,也颇觉意外,谁都想不到新年的第一个会议,场长会有如此“举动”。会场一时鸦雀无声。安振邦作为农场的一把手,接过场长的话头,总结陈词道:“临时工人的事,待会开支部会议专题讨论,现在,我们将今年的主要任务、工作重点梳理、布置下……”
随后的支部会议,安振邦主张以警示教育为主,理由是临时工人去年遭了灾,很不容易,不能处以经济上的惩罚。但场长坚持要有经济处罚,声称必须让他们知道痛,才会长记性。最后,以三个家庭每家罚款十元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