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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在场部大院生活了大半年。那是1987年,农场最红火的时期。安然记得,洪水退去后,农场新添置了一台轿车,几艘公务船,办公大楼的墙面全部粉刷了一遍,门框窗棂之类的,则重新过了一道油漆。整个大院看上去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白家住的工房,是个小小的院落,有专人看管。这个院中院,把农场在编干部职工与临时工人隔离开来。
工房与外墙彻满水洗石、庄重古朴的办公大楼相比,红砖裸露、都没用水泥粉饰的工房,就显得过于简陋了。工房与食堂只有一沟之隔,沟边种植了一排高大稀疏的泡桐树,小沟里浅浅的浑水缓缓流动着,有时会有几片菜叶从食堂区域飘浮过来,遇到细砂石,水流不动了,时间一长就产生臭气,水的颜色也变成了蓝褐色。
安然以前很少进去,现在,她可要经常光顾那儿了,因为她要找白桦玩儿。白家五口暂时栖身的房间只有10平米左右,屋中间用一块塑料隔开,后面一张大床给女眷,前面一张床给男性。厕所在外面,公用的,分男女。厨房就设在走廊,支一个煤炉,摆一张木桌,放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而已。
这天,安然像往常一样随月姣去食堂吃早餐。初夏的阳光温柔的抚摸安然娇嫩的脸颊,她脸上薄薄的绒毛就像涂了一层金粉。月姣有着白皙的皮肤与苗条的身材,这两个优点都毫无保留地遗传给安然了。食堂师傅见到安然,如往常一样,亲切地打招呼“安然,早啊!”食堂早餐有包子馒头稀饭,也有油条面条豆浆,有时安然吃腻了,月姣就在家里用石灰水蒸个蛋,或煎个饼。晚饭安然一般在家吃,但如果月姣没时间,也在食堂吃。食堂师傅给她留饭时,总会额外加个咸蛋、皮蛋之类,末了不忘笑容可掬地补充:这是特意给你留的啊!
吃过早餐,安然便到工房把白桦领出来,她想把白桦介绍给院子里的孩子,以后就多个伴玩啊。可院子里的那些孩子冷淡淡的,没人理睬他们。那时,孩子们喜欢玩一种打盖盖的游戏,他们把家里的各种瓶盖卸下来,两个盖盖分别由食指中指控制,然后由拇指扣压射击,击中谁便谁输。药瓶盖因是塑料造的,常跑不远,清凉油的盖又轻又薄,横扫对手无人能敌,因此安然家的清凉油往往还是新的,却都没有了盖。
安然叫白桦跟他们一块玩,可白桦硬生生地杵在那里,显得有几分木讷。男孩子们左一屁股右一屁股撅白桦,还不忘奚落他:“别凑热闹,乡巴佬。”白桦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开了。
安然无法,只得陪着白桦。整整一下午,白桦闷闷不乐的,安然叫他也不答理。
那年,场部新买了一台日立牌彩色电视机,21寸,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彩电放在会议室,每晚7点开放,但6点半就有人在门外候着,只为占个好座位。
吃过晚饭,安然兴冲冲跑到工房叫上白桦一起去看电视,因为当时正播放万人空巷的《霍元甲》。他们还走在路上,就见会议室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那些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可也许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突然,“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音乐响起,两人急了,一路狂奔,比百米冲剌还快。
安然拨开门外的人墙,在会议室找个位子坐下。一般情况下,里面的人见到安然,会自动为她让座,白桦也就跟着她沾上好运气。有一次,他们去晚了,会议室已坐满了人。前排大部分是些孩子,有家长做自家孩子的工作,示意让个位子给安然,那孩子百般的不情不愿,僵持了片刻,恨恨然起身,末了,还冲白桦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不要以为攀上书记的女儿就了不起,乡巴佬。”白桦的脸瞬间红到耳根,呆立片刻,便冲出了会议室。
安然只得跟着出来,烦恼不已。那晚的月亮很淡薄,月光从密实的树叶中漏出来,洒在地上有层喑哑的乳白色,像缥渺的薄雾。白桦坐在松柏树的水泥围子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安然:“我好想回家。”
安然从未见白桦那么伤心那么无助,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聪明,勇敢,无所不能。安然拉拉他的手,不知该怎么安慰。“可是你现在还不能回去啊,我们不看电视就是了。”安然有些泄气,为了白桦放弃看《霍元甲》,对她来说,是破开荒的义举了。
白桦的眼泪还在无声地流淌,安掏出手帕递给白桦,静静地陪他坐着,心里莫名地忧伤。她不明白,白桦在大院里生活,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院墙内的活动空间有限,安然便常带白桦到河堤外玩。有时他们也会爬上铁壳船,跳几下,听红漆船面发出“咚咚”的声响。有几个大院里的小孩也出来玩,他们更调皮,甚至把套在铁桩上的绳索解开了。那艘铁壳船缓缓地离了岸,顺着水流往后退。孩子们得意地大笑。渐渐的,他们发现不对劲了,船越漂越远,影子越来越小。几个闯了祸的孩子吓得一脸惨白,赶紧往堤上跑。
第二天,船主发现他的船不见了,那可是他的身家性命。绝望的船主瘫坐在河堤上捶胸顿足,人们交头结耳地议论:船怎么突然间不见了?安然与白桦被正义感激荡着,鼓舞着,毅然来到书记的办公室,说出了船突然失踪的秘密。书记立即派员顺水寻找,农场的公务船也全部出动,搜寻了几天后终于找到。
几个闯了祸的孩子自然少不了家长的责罚打骂。他们对安然与白桦恨之入骨。安然是书记的女儿,投鼠忌器,但白桦就无所顾忌了。他们终于揪住了机会。一次莫名的争吵过后,几个孩子开始围殴白桦,把白桦打翻在地。白桦抱着头,身体蜷缩,像剌猥般保护自己。几个孩子仍不罢休,开始用脚踢,一个壮大个捡起块砖头,准备朝白桦头上砸去。危急时刻,安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拦住那个凶神恶煞的男孩子:“如果你们敢砸,我就叫你们全家滚出农场。”这句话还真管用,壮大个赶紧把砖头丢了。
金枝见儿子眼角渗血,嘴唇也开裂了,眼泪哗哗哗地流。她打了一盆热水,拿热毛巾擦洗掉白桦伤口的血污。金枝的手有些哆嗦,哽咽着说:“以后不要再跟那些孩子玩了,知道吗,咱们招惹不起的。”
安然很自责,很愧疚,他们一块去告状,白桦被打成这样,自已却毫发无伤。安然怯怯地站在金枝面前,很真诚地说:“对不起,阿姨,是我告的状。”金枝头也没抬,牙齿咬得咯嘣响,脸上却轻描淡写地说:“阿姨不怪你,安然,阿姨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好孩子。”
安然天天跟白桦在一起,院子里的人大多报以恬淡的微笑。有几个阿姨与月姣交好,安然跟她们很熟,如林阿姨,是副场长的妻子,在组宣部负责组织、宣传、工会、团委、妇联工作;伍阿姨,是农场纪检书记的妻子,在办公室负责****、档案、机要、保密工作;还有郑阿姨,丈夫在县财政局,她在农场文卫部负责教育、卫生、文体、计划生育工作。几个阿姨见到安然便一阵搂啊抱啊亲啊,亲生闺女般,但瞥见安然身边的白桦,灿烂的笑容像遭遇了飓风,变得稀淡,微乎其微了。
只是桂姨不一样。桂姨也是月姣的朋友,负责东大门传达室的工作。桂姨个矮敦实,但工作很敬业,很受人尊重。场部分给桂姨一套二室一厅,桂姨放弃了,她要了东大门旁的两个直通间,说这样有利于工作,晚上有人来有车来,她都能听到。桂姨的丈夫没有正式工作,就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摊,摆些烟、槟榔之类,也有小孩子吃的零食,像炒米糕、灯芯糕、红姜、瓜子、糖果等等。
安然经常带白桦光顾桂姨的小摊,桂姨对白桦笑咪咪的,与对安然的笑容一模一样。有时,桂姨会忍不住摸摸白桦的头,说:“这孩子虎头虎脑的,长大后肯定有出息。”
在桂姨那儿买东西,安然永远不要担心会短斤少两,如果她买10粒糖,桂姨会额外多给她两粒,当然了,是她和白桦每人一粒。她买半斤瓜子,桂姨的小称尾巴永远是向上翘起,直到挂不住滑下来,拿回家后,月姣说瓜子至少多出二两。安然喜欢桂姨,不仅仅因为她是母亲的朋友,她能做到对白桦毫无偏见,就足以赢得人们的敬重了。
河堤外不能经常去了,要是碰到那几个坏孩子,说不定他们还会报复的。安然不知带白桦去哪儿玩,有些绞尽脑汁。办公大楼有间很大的阅览室,藏书丰富。阅览室管理员是个跛子,因工受伤后从一线退下来,整天猫在这间寂静的房子里,不发出任何声响。安然每次带白桦去阅览室,跛足管理员总是犹豫片刻,似乎想说些什么。他一会看看安然,一会又看看白桦,终于把话缩了回去。
管理室与阅读大厅隔了层花玻璃,跛足管理员时不时地探头探脑,像诡异的鬼影。安忍不住小声骂道:“讨厌!”此后,花玻璃后便再无动静。阅览室藏书颇丰,但安然能看懂的却不多,幸好有很多图书和杂志。安然最爱看的杂志有《少年文艺》、《智力》,图画书就太多了,《红楼梦》系列就有一百多本,《西游记》也有几十本,《儒林外史》、《聊斋》、《排球女将》等都各有几十本,够他们看一阵子了。就是那段时光,他们培养了一个共同的爱好——阅读。安然与白桦得以走进一个平静的丰富的世界,远离现实生活中的纷扰与不快。当然,这也是白桦在场部大院,除工房外唯一能呆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