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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场部大院是一个自成一统的天地。一堵插满玻璃碎片的围墙,便可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是如此之深。两幢长条形办公大楼外墙贴满水洗石,在浓荫的掩蔽下显得古朴庄严。办公大楼间隔几十米,楼房前后种了几排上了年岁的松柏,特别是主楼前那两株据说已近百年,从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办公大楼后面有一条水泥甬道,两边建有单层或两层的房子,分别是幼儿园、派出所、招待所、食堂、澡堂、仓库、车库、工房等,一幢幢井然排列,其间用草坪和花篱带隔开。甬道再往后,是一个圆形的花圃,花圃的左边是几幢青工宿舍以及偌大的篮球场,右边是四幢住宅楼,从前往后依次是双职工楼、干部楼、领导楼、支部楼,每家的窗子都刷着乳黄色的油漆,那是最耐晒的颜色。安然家在最后一幢的三楼,屋后是一个小花园,中间的隔离带种了一排桂花树,一排白玉兰,一排红海棠,矮小的篱笆是用木槿和桅子花扎成,一年四季芳香扑鼻。
场部大院就像是个独立的世界,五脏俱全,体系庞杂。光食堂区域,转上一圈就昏昏然。职工餐厅最大,安记得一堵墙有四个大窗户,屋顶许多吊扇,夏天一齐搅动起来,感觉头顶有飞机在盘旋。八个售饭窗口将餐厅与厨房隔开。餐厅共有二十处桌椅,十人一桌,每桌七八个菜。餐厅二楼有八个包厢,用于酒宴与宴请。餐厅后栋平房有十个单间,分别堆放米、油、煤、餐具、桌椅等,然后是锅炉房、澡堂,一年四季热气腾腾的。再往后是一块空地,零星地建了几个水泥台子,是专给家属们洗被子的,不过年底时也会用来杀猪,孩子们呢,用来打乒乓球。最后是猪圈、鸡舍,臭哄哄的,有几年还养过羊。
与食堂一墙之隔,有个安静的院落,有门卫值守,这是农场的工房与小工们的住处。安然很少进去,因为母亲不许。工房已是场部大院的尽头,高高的院墙外,西边是碧波荡漾的洞庭湖,北面是农场开辟的菜地和渔塘。场部大院建在高地,与大堤并肩平行,站在河堤远眺,广袤的田野一览无余,如一幅青翠的泼墨画。
大院西门外,建了一个水泥码头,农场几条公务船就停泊在那。从县城开往省城的轮船每周有三个班次,会在农场中途上下客。有个先富起来的农家,买了条铁壳船开辟了农场至县城路线,生意还不错,船就停在农场码头。许多农人情愿坐五六个小时的船,也不选择坐一小时的汽车到县城,也许是那敝开的船肚子里不会散发出难闻气味的缘故,也许是乘船能一路欣赏家乡的湖光美景。安然乘过几次铁壳船,船尾发出很大声响,要是有人讲话,得提高八度才听得见。但立在船头,见平整地湖水被划开一条线,卷起白色的花边,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岸上的红砖瓦房忽隐忽现,高大的杨树水杉点缀其间,三三两两的农人走动,鸡群安静地觅食,小狗却出来捣乱,追着鸡狂跑,“咯咯咯”叫个不停。铁壳船都是上午出发,下午返回。安然经常见到农人肩挑手提拖儿带女地上船,傍晚时分,一声汽笛响起,像是归家的信号,码头上便陆续出现接船的人们。船靠岸后,大副先下船,把粗壮的缆绳套在码头边的铁桩上,船下等候的人们接过一件件行李,撑住亲人的手扶将对方跳下船,一家人亲亲热热地离去。
如果走西大门,会一直沿着河堤,洞庭湖水就伴着安走。有时,像是担心她寂寞,湖水还故意弄出哗哗的声响。平常日子,水面上总会有几只渔船,或是铁壳船、运砂船、挖泥船,悠闲的、隆重地驶过。开渔季节,星罗棋布的渔船延绵数十里,渔人的吆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鸬鹚立在船舷待命,小狗们无所事事船头船尾地跑,见鱼儿在拖上来的鱼网里挣扎,便摇几下尾巴,像是在庆贺。待到太阳西沉,万物都染上了一层金色,赋予大地一种金碧辉煌的尊严。
那年夏天,安然9岁,吃过晚饭,照常随父母在河堤上散步。晚霞布满天空,倒映在洞庭湖湖面,微风吹过,挤出一道道斑斓的波纹。那时,偶尔会有江豚从湖里一跃而起,划出完美的狐线。大自然太美了,家乡真是太美了。
“你们看,洞庭湖像不像一个老人?”安然突然有所触动,第一次对母亲河产生疑问。
“为什么啊?”父亲饶有兴致地问。
“那些波纹像不像老人的皱纹?”安然一脸稚气,父母亲都笑了。
“如果论岁数,洞庭湖确实可称作老人,它年岁久远,滋养一代又一代的人民,生活得以继续,生命得以繁衍,”安振邦突然觉得,应该给孩子灌输一些有关母亲河的知识了,便手指远处的河流对安然说:“你看,前面有一湖洲,洞庭湖在那汇入另一条河流澧水,两条河流冲积形成的湖洲,叫松澧洪道。”
安然似懂非懂。白振帮继续道:“人们在冲积平原上繁衍生息,安居乐业,你说,洞庭湖是不是很伟大?很美好?它是我们的母亲河,”白振帮扭头看着安然的眼睛,“美好的事物都是神圣的。”他用庄严的陈述句结束了那天的谈话。安然一时还无法理解,但父亲的话语却永远铭记在脑海。
父亲为安然勾勒出母亲河慈祥博爱的形象,可是,母亲河也会有残暴的时候。
刚放暑假,暴风雨就遮盖了天空,接着又被风撕成了饱含雨水的碎块。天开始下雨了,这可不是一场平平常常的大雨,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经久不息的狂风暴雨。那些被狂风吹折了腰噼啪作响的树木在大雨中狂舞着,几天后,就断了许多根。
河水迅速地爬向堤岸,悄悄地没过了河堤下的杨树,麻木已久的人们终于知道洪水要来了,一下子慌了神。高音喇叭整天播放做好防汛抗洪准备的******,男人们全上了大堤,挖土、装袋,然后背往大堤码成泥墙,堤上堤下到处是窜动的人头。两天后,洪水已与大堤平行。泥袋越码越高,洪水就不断地往上爬。挥汗如雨的人们顾不上休息,通宵达旦的工作,疲惫加上对洪水的恐惧熬红了他们的双眼,像一头头发怒的、随时准备撕咬的狮子。女人们回家匆忙清理家什细软,准备撤离。这时,县属的、农场的,农民、工人、干部,各种界线已模糊不清,人们众志成城,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背水一战。
平静的场部大院顷刻间沸腾起来。许多人家住进了借住的亲戚,食堂后的工棚里也突然住满了——安然不知是些什么人。夜里,大堤上每隔十米就竖起一只大灯泡,帐篷也陆陆续续搭起来了,乡镇的,村组的,还有农场的党员,都穿着长筒雨靴,人手一支手电,24小时轮班巡逻。多年以后,安然的脑海里常浮现这样一个画面:大堤上灯火通明,光线下淫雨霏霏随风飘舞,帐篷内妇孺老弱紧挨床沿而坐相依为命;原本湿润的土地被连日来的大雨和成了稀泥,一脚下去,便淤到了踝关节;巡逻的男人们步履踉跄,艰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黑漆漆的河水看上去高深莫测,像是在玩捉弄人的把戏,远远地从里往外扑打堤面,不时吐出白色的泡沫。
夜深了,月姣督促安然赶紧睡觉。安然在紧张亢奋中渐渐疲惫下来,她睡着了。睡梦中,她仿佛听见男人们的喊叫声,女人们的号啕声,以及老牛、小狗、老鼠、鸡鸭、鸟雀的一齐呜咽声。她睁开眼,父母全不在身边。
凌晨三点,洪水最终一声不吭地漫过大堤,向堤内倾泄。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剌得人眼睛生痛。安然跑到河堤上,见到的是一张张木然的、如丧考妣的脸。只见堤内堤外全是浑黄的水面,高高的树木只露出一截树尖,就像新载的树苗。
不知何时,大堤上扎满了塑料彩条布账蓬,由几根木棍支撑在翻滚的稀泥上。鸡和猪失去了牢笼,四处溜达,小狗狂吠着,像是诅咒这人间的不幸。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地上蒸出裹脚的湿热,很多人在大堤上焦燥地来回踱步。不久,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开始晕倒,医生匆匆赶来,县里组织的医护队也陆续到了,大堤上出现了很多白大褂的身影。中午时分,太阳烤得大地直冒热气,稀泥烤干了,人们脸上冒出了油,狗把舌头伸出老长,急促地喘气。帐篷里掩藏的尿桶不时哗啦啦地响,经太阳炙烤后散发出难闻的氨气。要生火做饭了,大堤上开始炊烟袅袅,像点燃了烽火台似的。浑浊的河水打上来,得用明矾澄清两次,才能显露出清亮透明的本色。男人们光着膀子头顶毛巾大汗淋漓地蹲着吃饭,女人们不便脱掉上衣,汗水流进****浸透衣裳,显露出乳的尖端,脖子及后背早已结出一片盐渍……安然觉得,原来母亲河也可如此残酷,把美好的人间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太阳西沉后,在烈日下蒸烤了一天浑身臭汗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想冲个澡,男人们穿着裤衩站在大堤上提桶水劈头盖脸淋下去,可女人们不能,她们只能躲在帐篷里用蘸饱了水的毛巾隔着衣服擦洗。吃过晚饭,所有的床铺、凉席都搬出了帐蓬外,女人孩子横七竖八地躺着,坚韧地忍受蚊子肆意的叮咬。
有一件事,令安然心里非常难过,那就是白桦一家也在这些人当中。当金枝在人群中发现了东张西望的安然,她把淘完米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亲热的拉住安然道:“好久不见啦,安然,你看,谁料到今年会遭这么大的灾呢……就抢了几套铺盖行李出来,几副锅碗瓢盆,猪和鸡都淹死了。”说着说着,金枝红了眼眶,哽咽起来。安然心不在焉,目光四下寻找,见白桦就站在帐篷外。白桦看见安然,难为情地别过脸去。
更让安然心痛不已的,是她发现凤家、元满家都在大堤上安营扎寨了。那天后的几个日夜,对于受灾的人们来说,如同噩梦般。中暑的病人无处安置,只好借用场部的招待所。招待所里每个床位都被输液的人们占据,后来,还在走廊上搭起了临时床位,医生就在窄窄的过道里穿梭。场部召开紧急会议,动员干部职工做好服务工作。月姣与农场很多女人一道,给受灾居民发放清凉油、风油精、藿香正气水、仁丹、十滴水等防暑用品。忙不过来时,月姣叫上安然帮忙,安然又扯上她的好朋友。几个孩子在散发着汗臭的人堆里穿来穿去,毫无抱怨。月姣她们熬制一桶又一桶的消暑凉茶,安然带上朋友们,帮忙倒茶,没有杯子的,场部免费赠送一个搪瓷杯。
终于等到傍晚,工作人员拖一条长长的橡皮管子往水泥地面冲水,地面立即响起“嗤嗤”的吸水声,释放出的热量蒸得人头晕目眩。人们无处可去,陆续有人晕倒、呕吐。安然目睹这一切,非常同情。她将小伙伴们领回家,给他们打水,洗脸,切西瓜,待他们稍微凉快些,安然又从柜子里搬出几床凉垫铺在地上。安然家的水泥地面很干净很凉爽,小伙伴们可以舒适入睡。
天黑了,院子里的人们终于得救,把从家里抢出来的竹席找个地方铺好,摊开手脚倒头便睡。劳累了一天,煎熬了一天,他们太需要休息了。不一会,场部大院的各个角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因为人太多,他们头挨着头,脚抵着脚,几乎没有插脚的道路。大院里通宵灯火通明,大堤上有人轮流值班,在灾难面前,人们摒弃了身份的偏见,团结一心应对灾难。
一周后,洪水退到了原先的河槽里。太阳每天都出来,天气更加酷热了。淤泥里的树木被雨水洗去了尘土,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小鸟经过了短暂的飞离,又飞了回来,立在被洪水洗劫过后的树枝上,更加快活地啁啾着。
1998年,长江流域暴发特大洪水,安然与父亲都回到了农场,那是她离开后唯一一次回来。留在记忆里的抗洪经历再一次上演,所幸,农场安然无恙,洪水如同淘气的孩子,耍耍疯,又乖乖地退回去了。
人们准备着手恢复家园了。凤家和元满家很快搬了回去了。白桦家建在湖边,整栋房子几乎都陷在淤泥里,没有几个月,房子是不能重见天日的。他们能去哪儿?安然很为白家操心,便央求母亲:“我同学家的房子全陷淤泥里,无家可归了,你让他们住进工房吧!”月姣是农场财务总管,聘请临时工人在她职务范围,安然认为她是可以做到的。
但月姣皱起了眉头:“工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住进来的,”月姣怒视女儿:“小孩子不要参与大人的事,以后不要老跟男孩子混在一起。”
安然撇撇嘴,很扫兴,只得去求父亲。安然扑进父亲怀里,撒撒娇,使劲摇晃他的胳膊。安振邦抚摸安然的秀发,微笑道:“看在我宝贝女儿的面上,就让他们住进来吧,但必须得干点活哦。不干活可说不过去”
“好嘞!”安然兴奋地从父亲身上跳下来,马上给白桦家报喜去了。安振邦个子高大,风度儒雅,平日里总保持谦逊的笑容,这给他赢来良好的口碑,且不失他的威严。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女儿搂进怀里,用胡茬扎她的小脸,看她在怀里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躲的。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太忙,他会是个非常完美的父亲。
白家没有田地,鸡和猪都淹死了,渔业队的渔塘被洪水一冲,鱼全跑了。能暂时在农场谋个差使,且不至于无家可归,对白家来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