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安然把自己埋首档案堆里,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整理。听见办公室大姐叫她:“安然,你的信,省外的。”
安然整理下头发,擦擦手,高兴地接过信。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心脏突突猛跳。见办公室大姐疑惑的眼神,安然抿抿嘴,抑制住百感交集的泪水,道了声谢谢,迅速回到档案室。
轻轻掩上门,深深吁口气,安然才缓缓打开信。
“亲爱的安然:
这两天很忙很累,报到、找寝室、清理行李,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走完程序,第一件事就是就给你写信。那天没见你为我送行,一路上心神不宁,你为什么没有来?你在想些什么?
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丧失勇气,自暴自弃。上大学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你那么优秀,仍然有很多机会,只要肯努力。千万不要因一时的挫折心灰意冷……
我会很努力,因为我肩负的责任更重了。不仅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家人,更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你不仅是我爱着的人,更是我将要照顾、保护的人,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辈子……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那些无数的美好的回忆,只属于我们俩,没有人能代替,没有人能分享。我常常想,这也许是命中注定了的。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尊从命运的安排,努力学习、生活,期盼幸福早日降临……”
安然拭擦掉脸上的泪水,又认真读了一遍。她把信合上,甜蜜地笑了。就这样,哭了笑,笑了哭,一上午很快过去了。安然顶着红肿的眼睛走出档案室,同事们无不惊诧莫名。
白桦频频来信,谈大学的情况,老师,同学,糗事,荒唐事,但更多的是对安然的鼓励,思念。
“亲爱的安然:
开学已一周,但我还是很不习惯,不习惯与你距离这么遥远。我总感觉你就在我身边,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这异地他乡,唯有对你的思念,能排遣我内心的孤独、无助,唯有想起你,我才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这世界的温暖,温情,还有爱……
还记得我们一起朗读过的那首诗吗,裴多菲的《我愿是激流》,我们曾一起吟颂,就用它代表我的情意——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
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
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
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
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
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
显出鲜艳的辉煌。
……”
白桦的信一般是一周一封,有时是一周两封。
“亲爱的安然:
夜已深,同学们都睡了,只有我还趴在被子里给你写信。我床前的台灯总是宿舍最后一盏熄灭。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对你的想念。虽然远隔千里,但身边的一切总能让我找到岁月的支点,让我想起你来。今天去图书室,我仿佛又回到童年,我们一起坐在农场的阅览室里。是你送给我第一本课外读物,是你替我打开一窗光明的大门,是你引领我走进知识的浩瀚之海。那时的我,家贫如洗,却能沐浴在知识的阳光里,这种幸福,得益于你的恩赐。这些年,即使遭遇种种困难,我都从未丧失勇气,从未熄灭内心向往光明的灯火——没有你,我不会有今天。我想说,我的爱人,要我怎样感谢你……”
“亲爱的安然:
今天是周末,和室友们出去玩了一天。刚刚回来。当安静下来,你又占据了我全部的空间。于是摊开纸和笔。我突然领悟,这些年来,即使生活贫苦,但我总能感受到源源不断地快乐,原来是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是你让我忘记了生活的苦与痛。
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上学的第一天。你是我的同桌。你像天使般突然降临,我像做梦般,看了你很久,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是个傻小子,穷小子,但也是幸运的人,因为你不仅来到我身旁,而且陪伴我这么多年,将来还要陪伴我一辈子。以前,我常患得患失,害怕哪天你会突然离我而去,害怕那些美丽的日子,只是梦境。于是,我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但事实证明,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美好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白桦真诚的爱情,宽慰与鼓舞,使安然渐渐平静下来。是啊,她不能遭遇挫折便意志消沉。她应向白桦看齐,如白桦一般优秀。她得配得上他,他们之间的爱情必须是平等的。
安然决定自学法律。白桦所追求的,也应是她追求的。何且,学习上遇到困难,她还可以向白桦请教。
安然沉下心学习,生活很简单,基本上是单位——住处,两点一线。
这个周末,在房间看了会书,见天空湛蓝,云淡风清,安然不由得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在县城最大的商场门口,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咦,安然,是你吗,好久不见了!
安然扭头一看,是铃子。安然拨腿就走,却被铃子拖住了。“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存心要害你。我只是不希望你跟那个寡妇的儿子——哦,是白桦,我希望找个条件好的人家——”
安然拉下脸,不理她。铃子继续道:“你现在在哪上班?还没解决(编制)吗,你可以找我啊,”铃子神神秘秘地靠近安然耳际,“我现在烟草公司,正在读函授,等拿到大专文凭,就可以大学生毕业分配进入编制了。你赶快也去读,到时候我可以帮你。”
安然厌恶地皱皱眉,挣脱铃子的手,一声不响离开了。
原本愉快的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安然回到房间,呆坐了很久。那噩梦般的,不堪回首的经历又回来了。她深深仇恨的,击碎她人生梦想的人,又出现了。她刚刚启航的新的人生,是否又将毁于一旦。
此后,安然几乎不再上街。经历了人生磨砺的安然蜕去青涩稚嫩,日益沉静了,眉宇间有了份从容,眸子里多了份坚定。安然比离校时长高些了,线条较以前丰盈,凹凸有致了;五官也明朗了些,更具立体感,使她青春的脸庞凭添一种妩媚。安然的生活非常简单,但她非凡的美貌还是被广为传播,很多仰慕者纷纷到档案局打听她的来历。
供销社大院门外,开始有不三不四的人找她。一天下班回来,几个社会青年拦住她,嬉皮笑脸道:“校花,晚上跟哥们几个出去玩会吧。”
“滚开,你们这些流氓!”安然厉声喝斥,气得打颤。
“哎哟,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早跟人睡过了。”
“你们——无耻!”安然悲愤不已,声音都在抖,她斗不过这帮流氓,她只有躲。安然撞开一条道,疾步回到住处。
可是,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麻烦接踵而至了。
那是个稀松平常的晚上。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安然端坐在桌前,认真复习功课。似乎有轻轻的敲门声,她一时没察觉,仔细倾听,真有人在外面。敲门声越来越重,夹杂着雨滴声,有种不祥之感。她这里鲜有访客,这么晚了,谁会来呢?
安然拍拍胸脯,试探着问:“谁呀?”
外面无人应声。安然走近门口,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安然胆怯地打开门,只见阳刚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脸向一侧,不与她正面相迎。
安然倒吸一口凉气,血猛地往头顶上灌。那个恐怖的、她一直想忘记的夜晚又在眼前重现。安然又气又恨,泪水迅速弥漫整个眼眶。他居然还有脸来找她!真是恬不知耻!
安然用力将门关上,阳刚没有阻止,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用极其柔和的语气道:“安然,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心爱你的,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送花、写诗,你都不搭理我——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安然用毛巾捂住脸,压抑地哭泣——她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个差点毁了她一生的恶魔,居然还来骚扰她,还在这里装腔作势。他想要干什么,难道还想毁灭她一次!命运啊,为何待她如此不公,为何要让她遭遇重重磨难。
安然的泪水滔滔而下,她要将所有的委屈倾泄出来。她是个弱女子,力量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唯有哭泣,能宣泄她对这世界的厌恶与仇恨。
安然将整个脸埋进毛巾里,极力控制自己不哭出声。不一会,阳刚离去了。
安然开始心存恐惧。晚上她不再出门,有时睡着了,听到一点声响,便惊惧地醒来。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后,她也渐渐淡忘。一天回房,门口站着一个人,分明在等她。安然定睛一看,是阳刚!天,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安然掉头就走,阳刚一个箭步,拉住了她的胳膊,低声喝道:“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有邻居听到动静,好奇地打开门,见到了走道里的他们。安然多么希望自己有双翅膀,她拼命地想挣脱,阳刚却越拧越紧,脸憋成紫红,“安然,你听我说,我现在银行上班,你在档案局,这不挺好吗?如果我爸出面,你转正还不是迟早的事。”
邻居们以为是小情侣闹别扭,笑笑,关上了门。安然拼尽全力,仓皇逃脱,身后传来阳刚的咆哮声:“做我女朋友不好吗?不要老惦记白桦,他还会回这个小县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