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上午安静的阳光打在褪色的围墙上,发出斑驳的光。安然牵着华生,沿着浅褐色的围墙,慢慢地走。各种藤生植物爬满墙头,曾经明晃晃的寒气逼人的玻璃片不见了,唯有几处零星的碎片东倒西歪地散落的墙顶,如同上了岁数的老人豁着掉光门牙的嘴。
安然在一扇高大的黑铁大门前停住了。大门的油漆几乎全部脱落,铜黄的铁锈裸露着,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安然拉开沉重的铁门,一个身材矮胖,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闻声出来。
“这不是安然吗,你回来啦!”老妇人激动地疾步走过来。
“桂姨,多年不见,身体还好吗?”安然欠身迎上去,抱住老人。
桂姨惊喜交加地打量安然的脸,粗糙的手拭去老泪,喃喃道:“好多年不见你啦,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桂姨拉着安然的手,发现安然身后的华生,眼睛努力地睁大,像是要看得更清楚。安然把孩子推到桂姨跟前,介绍:“这是华生,6岁了。”。
“哦,哦——”桂姨不知该说什么,嘴里胡乱地嘟嚷,在原地转了一圈,才突然想起什么,去屋里端了两把凳子出来。
“没摆摊了?”安然捋了捋桂姨额前的头发。桂姨稀疏的头发已经斑白,潦草地覆盖在头顶。
“不摆了,老了,再说院子里也没住几个人了。2000年成立了管理区,新建了办公场院,以前农场的人,走的走,退的退,留下来的人都去新楼上班了。”
安然狐疑地扫扫院子。桂姨解释道:“现在这院子里办公的,是新成立的两个公司,据说,是筹备发展水产养殖,湿地旅游。我退休了,不想到其他地方去,就一直守在这。我在这里生活几十年,情况熟悉,他们就留下我了。”
夏日的阳光渐渐热烈起来,即使在浓荫蔽日的院落,也能感觉到温度节节攀升。院子里静悄悄的,与往日的人声鼎沸如同两个世界。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十年过去了。安然抬起头,阳光在叶片中挤兑,扑闪扑闪的。安然眯起眼,恍若隔世。
被学校劝退后,安然如同走入漫长的黑夜,她一路跌跌撞撞,经历千难万苦,每一步都蘸满了泪。
安然突然成为了农场的话题。怀疑,鄙夷,同情,都有,当然,幸灾乐祸也不可避免。邱丽比以往更加关注安然,几乎每天提及,人们虽讨厌她,但安然的事正值热点,总能吸引一部分听众。
月姣是个骄傲惯了的人,怎受得了这个委屈,回家后要么哭哭啼啼,要么对安然大吼大叫。安振邦也是心烦意乱,整天唉声叹气——农场效益每况愈下,已够他焦头烂额的了,现在女儿又——他觉得自己作为农场的领头人,一家之长,却无法改变什么,常常自责。人到中年的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无力感,心灰意冷。那段时间,安振邦频频去县里、市里出差,会会老同学,老朋友,试图找到生活的出口
安然把自己关在家里。她想把外面的闲言碎语关在门外,可是家人的态度她是无法躲避的。月姣的态度很令人伤心,父亲的情绪使她深怀愧疚。幸好还有弟弟,小家伙活蹦乱跳的,缠着安然叽叽喳喳,稀释她的痛苦,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最让安然焦虑的,是与白桦联系不上了。学校宿舍没有电话,白桦家里也没有。她不能去白桦家——金枝会怎样误会她,如果白桦不来找她,他们真难见上一面了。
前路是如此迷茫,爱情也如那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很多个夜晚,安然就站在窗前,看星星在冷冷清清的天空,发出幽暗的光。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快乐,自信,骄傲,仿佛都一去不复返了。未来将会怎样,她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她已失去规划未来力量了。
安然就这样一个人黯然神伤,她多么希望,能听到白桦的声音,见到他俊朗的脸庞缓缓向她靠近,眼里是她熟悉的热爱与赞美。安然扭头,见到的却是月姣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她的心都碎了。
安然的无助,彷徨,都被安振邦看在眼里。不论外界如何评论,这个结局对安然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她还不到18岁,正值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的人生不能就此划上句号。而能帮到她的,也许只有自己了。
安然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那是温暖的注视。她转过身,看到父亲慈祥地冲她笑笑。安然第一次发觉,父亲突然间有了沧桑,他笑起来的时候,额前与眼角都挤出了许多条皱纹。
父亲两眼闪闪发光,起身离开了。
高考结束后不久,安振邦替安然在县档案局谋了一份临时工作。那天,栀子花在窗外静静绽放,散发缕缕清香,鸟儿在枝头窃窃私语,欢呼雀跃,安然发觉,原来自己并不那么孤独。
报到那天,局长拍拍安然的肩,带着长辈的慈祥,关心地说:“好好干,安然,虽然现在是临时工,但以后会有机会的。”
档案局人不多,没有单身宿舍,安然自己租房子住。县供销社与档案局只一街之隔,安然便在供销社院子里租了一个单间,上班近,而且有院子门卫,安全。在计划经济时代,县供销社可谓红极一时,随着市场经济的风生水起,供销社渐渐淡出历史舞台。县供销社的院子不大,水泥外墙的办公大楼颜色灰暗,如没落的贵族,骨架尚存,内心却恓惶无比。屋后几排绿植杂乱无章,使得身后那幢建于80年代,贴满马赛克的家属楼显得有些灰头土脸。再往后,时光便倒流至70年代——这便是安然的住处了。灰混水泥的外墙部分脱落,裸露里面的红砖。楼梯间是长长的斜坡,中间有一个窗户,木格子镶嵌的玻璃早已残破不堪,突兀嶙峋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风雨交加的日子,任性的雨柱就穿过那窗户往楼梯间灌。每层楼都有过道,黑黑的过道两边各有三扇门,是三个单间、三个厨房。过道里摆满了锅碗瓢盆、煤球及各种杂物,头顶悬挂的电灯泡白天黑夜都亮着,下面牵一道横绳上晾挂了各式衣服——也许能烤干些水分。厕所在厨房里面,很小,刚好可容一人猫下身,但好歹不是公用。
安然月薪300元,只能将就着租住这种旧式单间。她心无旁鹜地工作,一晃一月有余。一天,路过县一中,安然突然心跳加快,疾步逃离。待走出好远,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县一中安安静静的,校园内空空荡荡,应该是放暑假了。好久没见到白桦了,他怎么不来找她,看望她?
周末,安然回家取些东西,在路上意外地遇到金枝,这是她退学后第一次相遇。金枝见是安然,想掉头躲避,可安然已经看见她了,她无处可躲,只得正面相迎,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是安然哦,好久不见了。”
安然讷讷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个她从小就熟悉的,并有着复杂情感的女人,此刻却是如此陌生。“阿姨好。”礼貌地招呼后,安然再不知说什么。
金枝悄无声息地与安然擦肩而过。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安然眼眶掉落。她们曾经是那么亲密,情同母女,不知何时,疏离冷漠至此!是因为退学吗,还是那些流言蜚语?别人的态度她可以不在乎,可金枝是白桦的母亲——这是否预示,她与白桦的感情将无疾而终。
安然开始焦躁不安,可又无处打探究竟。有时她会紧张得全身冒汗,有时无比慌乱嘴唇发青,有时像心中压了块巨石,压抑她几乎要窒息……
至到高考成绩出来,白桦才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他来县城找安然了。
白桦考上了省外一所政法大学,国内著名政法大学之一。他说,他几个月埋头苦读,为了高考拼尽了全力。安然离校后,他左思右想,唯一能帮到安然的,帮到他们的,就是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他才有机会,有力量规划他们的未来。
白桦瘦了很多,也晒黑了。放暑假后,金枝担心他去找安然,寻找各种借口,要他帮她干活,喂猪,双抢、侍弄菜园子,白桦几乎没一天空闲。今天,他借口返校查档案,才得以离家。
见到白桦的那一刻,安然瞬间热血沸腾,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几个月的分离,热切的思念,两个年轻人久久拥抱在一起。在公园的长凳上,白桦眼神清澈,清亮,他拉着安然的手说:“这段日子,真是太难熬,太刻骨铭心了。我只有卯足了劲,才能看到一点点希望,我甚至不敢想,如果高考落榜,会是怎样的结局。我不仅是替自己考,也是替你考,替我们的将来考。”谈及学政法的初衷,白桦说,父亲走后,他逐渐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只有国家强大,国家的政策、制度进步,才能造富于民。
离别时,白桦紧紧抓住安然的手:“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要放弃,等我毕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然又喜又忧,心情很复杂。白桦金榜题名,值得庆贺,特别是金枝,含辛茹苦这么多年,终于等来儿子鲤鱼跳龙门。忧的是他们将远隔千山万水,饱受相思之苦。
白桦考上大学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大事,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金枝倾其所有,大办宴席,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阵势。白家前坪支了两口大锅,长条木桌摆上两头刚宰的猪,帮厨的乡亲忙得团团转。厨房里热气腾腾,几个女人分别负责烧茶,煮饭,切菜,炒菜。那天中午,金枝摆了两趟流水宴,每趟十来桌,远亲近邻的,都接到了邀请。凤和元满也赶回来了,他们打安然电话,问为什么不见回来。安然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白桦的金榜题名宴,按理,她是最应该出席的,可是——不知何时,她与白桦的命运发生逆转,白桦成为前途不可估量的天之骄子,而她却是背负污名的临时工。她曾如公主般骄傲,现在却如灰姑娘般凄惨。生活在一夜之间被摔得粉碎,她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亲自去为白桦庆祝?
但白桦启程那天,安然回家了。农场有人见到她,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待安然走远,却指指点点。安然与白桦的命运无疑是人们关注,或者关心的。白桦从农场坐船到省城,再坐火车到他求学的城市。安然远远地站在河堤下的杨树林,看着白桦在送行队伍的簇拥下走向码头。临上船,白桦回头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金枝催促着,站在甲板上接过白桦手中的行李。汽笛响了,轮船也在催促,船上还有一船乘客呢。白桦恋恋不舍地上船,站在甲板上久久不愿进舱。可是,轮船很快就掉转头,白桦的身影看不见了。船尾冒出一股清泉,渐渐地,也看不见了。
安然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白桦走了,也许一去不复返。那个为她捉蜜蜂、系鞋带、坐在篮球架下哭泣的男孩,不会回来了。那个从小陪伴她、照顾她、爱护她,她最爱的人,将不再属于她。她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安然越哭越伤心,她美丽的眼睛都被泪水淹没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白桦的明天是崭新且灿烂的,而她却看不到一丝希望。命运真是太残酷了,就这样剥夺了她爱的力量,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