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每道阳光的背后都有阴影,美好的事物总会有人想涂满卑俗的图画。16岁的不曾想到,她人生中最黑暗的阶段,即将拉开帷幕。
教室里通常都很热闹,下课时也是这样。安然的同学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那些专注于学习,上课很认真,下课也安安静静的同学,大多来自农村,他们既使与人交谈,声调很轻,像是担心惊吓到别人。但他们的成绩都比较好。而那些上课看小说、睡大觉、扔纸条,下课就大呼小叫、上窜下跳的同学,多则在县城长大,是令老师们头痛却又无可奈何的“街痞子”。农村的同学衣着简单破旧,行为老实本分,“街痞子”们则衣着光鲜,行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是放浪不羁。
安然在农场长大,她是最独特的一个人。她的衣着洁净端庄,举止优雅大方,一看便知出身良好的家庭,与那些出身农村的同学有天壤之别。但安然学习很认真很努力,成绩也很好,较那些“街痞子”,不可同日而语。安然觉得自己不能划入任何一种类型,她就是她,无需迎合任何人。
这天,安然刚坐下,铃子便走过来了。铃子住县委大院,是组织部长的女儿,而且,她是老师们眼里典型的“街痞子”。铃子与安然同岁,却异乎寻常的早熟,大脑如此,身体亦如此。安然在自己的坐位上,眼睛不敢平视——铃子的胸部太丰满,丰满得令人压抑。
“安然,放学后请你吃晚饭”
“什么,吃晚饭?”安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与铃子少有交集,朋友更谈不上。
“因为你是校花嘛,与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子吃饭,可是件荣幸的事哦。一定要给我面子。”铃子挤眉弄眼的,冲安然笑道。
最后一节下课铃响了,安然还没走出教室,铃子就挡在她面前:“走吧,安然,不就是吃顿饭嘛,又不会吃了你,”铃子走过来推搡安然的双肩:“这是我第一次请你,一定得去了。”
铃子带安然来到一家装潢很洋派的餐厅,一口气点了十个菜。安然急忙制止:“就两个人,吃不完这么多,太浪费了。”
“没事。”铃子毫不在意,看都不看她。第一道菜上桌,两人刚举筷,阳刚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公子哥。
“安然,这是阳刚,县太爷的公子,你应该认识吧。”铃子站起来给两人介绍。
安然心里明白了。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我和阳刚一个院子里长大,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他是我最铁的哥们。”铃子包一嘴的菜,边吃边说,桌上掉一堆菜,“阳刚豪爽仗义,人又高大威武,全校只有你配做他的女朋友。”铃子毕竟才16岁,直来直去,几句话便把这次“鸿门宴”的意思挑明了。
安然低头吃饭,心里很烦,也很乱。她第一次和这些似天外来客的人接触,还坐一桌吃饭。她与他们完全是两类人,平日里八杆子打不着的,她为自己轻率赴宴后悔不已。
阳刚坐在安然身旁,殷勤地给她挟菜。阳刚一副国字脸,高个,看上去很挺拔,只是头发有些稀疏,小小年纪的,就有了早秃的迹象。
“安然,你知道吗,你家虽然在乡下,但你父亲是农场书记,按级别,与阳刚父亲是相同的,你们才是门当户对。”铃子说话很大声,满嘴的菜差点喷到安然的脸上。
“是啊,你应该加入我们的阵营才对,”“那个寡妇的儿子有什么好?瞧他那副穷酸样,”“你要是嫁到他家,那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几个公子哥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一脸的不屑。其中有两张面孔是安然熟悉的,应该是高年级的校友。
安然心里烦透了。这些不可一世的公子哥,人渣,自以为了不起。却不知自己有多可笑,多令人厌恶。安然拉下脸,紧拧双眉,思忖怎么尽早脱身。包厢里乱哄哄的,安然说有些不舒服,要早点回校,阳刚提出要送她,安然钻进厕所里,待阳刚离开,才迅速逃离。
这以后,铃子喜欢有事没事找安然玩。虽然安然不冷不热的,但她并不恼。铃子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光羊毛衫就有十来件,开衫的,套头的,蝙蝠袖的,荷叶领的,红的,绿的,蕾丝的,绣花的,铃子每天不同款式地穿,像是时装表演。铃子最喜欢的饰物是丝巾,方形的,三角的,真丝的,羊毛的,长的,短的,外加各种颜色,搭配各式衣服,一个月可以不重样。铃子说她的丝巾县城根本买不到,都是别人送的,大部分是省城货,有的还是从香港买来送她的。
安然的衣服大多是在农场裁缝那儿量身定做,做工虽精细,款式却老旧。铃子常像发现怪物似的打量安然:“不会吧,安然,你怎么穿得像大妈似的,太糟蹋你了——”“哎呀,都90年代了,你怎么还把自己弄得像个出土文物似的。”要不然,就是评头论足:“你这款式5年前就流行过了,花色要淡,掐腰要细——”“不要非黑即白,太单调了,颜色可以亮丽点,丰富点,配得上你青春的年纪,漂亮的脸蛋——”“不同的款式、风格、颜色,要搭配不同的鞋子,知道吗,有没有听过‘不会穿鞋穷半截……’”
安然对穿着完全没研究,以前都是月姣给她做什么她就穿什么。现在被铃子这么一打击,真有点如临大敌。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更何况正沉浸在朦朦胧胧恋爱里的安然,她希望展现在白桦面前的自己,永远是漂亮的、完美的。铃子的意见未尝没有道理,她虽然贪玩,人却很豪爽。
铃子自告奋勇做安然的服饰顾问,一有空就拉着安然上街挑衣服。安然记得她第一次与铃子上街,铃子帮她挑选了一套紫色条纹衬衣配灰色的裙裤,一套粉白格子衬衣外搭浅黄色毛衣,下面是黑色荷叶边短裙。安然穿着新衣服到教室一亮相,同学们立即张大了嘴巴,“仙女”、“仙女”地赞叹。安然从教室走下楼梯,高年级的男生扎堆地伏在栏杆上行注目礼,差点把护栏压垮。
铃子除了会打扮,舞艺超群,打一手好桌球,成绩却一塌糊涂。铃子要求与安然同桌,这样可方便她抄作业。安然很无奈。铃子想方设法与安然套近乎,一会提出要教她学会跳舞打桌球,一会又邀请她参加聚会。安然心有芥蒂,要不直接拒绝,要不就表示没兴趣。铃子碰了一鼻子灰,常指着安然的鼻子道:“你呀,真是榆木脑袋,油盐不进。”
阳刚矢志不移,托铃子转交给安然的水果、鲜花、丝巾等等,五花八门,源源不断,但安然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就叫铃子给退了回去。
安然心里只有白桦。这天午后,白桦陪安然在县城闲逛,电影院门口《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海报特别煽情,还煞有介事地附了友情提示:请自带手帕纸巾。
安然不禁哑然失笑,对白桦说:“他们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们进去体验下,我倒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催泪蛋。”
他们第一次并肩坐在黑暗的环境里,安然感觉很新鲜,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安然瞥了一眼白桦,他像是被剧情吸引,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安然正准备认真看电影,突然,白桦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安然吓了一跳,心怦怦怦跳个不停。她脑子在飞速地旋转:怎么办了,该怎么办,他想干什么,他还会干什么……影厅开始出现掏纸巾、擤鼻涕的声音,有人捂着脸压抑地抽泣,肩膀夸张地抖动;有人泪眼婆娑,一张脸被冲洗得稀里哗拉的。安然心里七上八下,电影里讲些啥,她全然不知。
白桦握住安然的手,至到电影结束,一直没放下。安然就在紧张、不安中摇摆,直到影厅灯光亮起。安然站起身,对那剌眼的灯光有些不适应。她要感谢刚刚过去的黑暗,得以掩饰她绯红的脸,紧张得近乎僵硬的身体,以及汗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手掌心。
从电影院出来,白桦一直笑而不语。“你没哭,眼眶都没湿。”白桦戏谑地看着安然。坏笑着说。
安然心虚,脸又红了,但还是极力为自己辩解:“太夸张了吧,那些人。”
“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做人也太不厚道了。”白桦打趣安,努力憋住笑。
“你才不厚道呢。”安然知道他笑话他,做势要揍白桦,白桦趁机逃跑,“哈哈哈”,两人一路追赶,开怀大笑。
周末回家,他们是很少同行的。这天,因为耽误了点时间,安然回寝室收拾完行李,天色已晚。安然走出校门,见白桦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安然笑了笑,很自然地跳到车后座。
春天的傍晚雾气有点重,公路旁的树木散发出清淡的香气,有农舍的屋顶升起炊烟,狗叫声此起彼伏。天光渐渐暗下来,生活的画卷缓缓收起。
安然坐在白桦身后,内心并不孤单,想反,她有一种满足感。当他们走过三分之二的路程,突然,“卡嚓”一声,链条断了。这辆老旧的自行车已服役多年,关键时刻,就掉键子。
白桦卸下安然的书包,放置车后座,他推着车走,安然一旁步行。两人肩并肩,默默无语。夜色渐渐掩盖了最后一抹日光,空气中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寒雾,安然下意识地抱住双肩,白桦犹豫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安然的肩膀。安然立即温暖了,脸色也由浅转深。这个人,虽然是她很熟悉的,但他们是第一次这么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心跳。他青春的身体,给了她依傍,也导致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震颤——也许是天冷的缘故罢,安然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心里安慰道。
他们相拥着走了很远的路。虽然默默无言,内心却激荡起暖暖的爱意。安然觉得自己很幸福,这个人从小就一直呵护她的,是她唯一爱的,将永远陪伴。他是她的,她也将属于他,他们不会属于其他任何人,这是命运的安排。
“嗯——”白桦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他开口道:“安然,你在想什么?”
“嗯——”安然停顿片刻:“我不知道,我想到了一首诗。”
“读来听听。”白桦侧头望向安然,清澈的眼睛在路边农舍跳脱出的灯光的映衬下,亮闪闪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这是顾城的诗。不知为何,安然突然想到了它。是不是当下与诗中的意境相似?
春夜的湿冷空气阵阵袭来,白桦的手臂搂得更紧了。黯淡的灯光投射在灰白的砂石上,指引着他们向前。这是安然最美好的年华里,最美丽的片断,在她后来漫长的艰难的岁月里,这些美好的回忆,如同甘甜的汁液,一次次滋润她灰暗的心灵,助她度过难关。
回到场部大院,已是晚上9点。白桦把安然送到农场大门,再独自回家。
第二天,安然去探望金枝。金枝见到安然,很客气,很真诚。她强颜欢笑说:“这些年,真亏了你安然,不然,恐怕我熬不过来。”
“阿姨您说哪儿话。”安然羞涩地笑笑,便找白桦去了。
金枝叹了口气,一脸忧虑。
安然到白家不到半个时辰,只听见月姣在门前骂道:“安然,你赶快给我回去。廖金枝,请你管教好你的儿子,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啦!是母亲的声音,她怎么会这样!安然心头一惊,慌忙从凳子上跳下走出屋。盛怒的月姣站在院子里,叉着腰,体面风度全无。
金枝默默地走到厨房,坐在灶台下垂泪。
原来。昨晚有好事者看到白桦送安然到农场大门口,两人手拉手地道别,便添油加醋地胡乱编造,说两个孩子在谈恋爱啦,手拉手约会啦,等等,一夜之间谣言漫天飞舞。第二天一大早,邱丽便像赶集似的,堵住月姣:“月姣啊,我听说你们家要与白寡妇家结亲家了哦——”
月姣嫌恶地走开,不理她。
“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你们家安然跟人家儿子手牵手回家,天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月姣脑子里那根导火索“咻”地一下被点燃了。她心急火撩地直奔白桦家,恨不得把安然拖出来。她护女心切,又爱面子,一时情急,迁怒金枝,出言不逊。
看热闹的人闻声凑拢过来,安然羞愤不已,疾身赶回家,月姣紧跟在安然身后,气得一脸紫胀。刚进家门,一记响亮的耳光但落在安然脸上,这是她生平挨的第一个耳光。“从小就不争气,胳膊往外拐,长大了还给我丢脸。你怎么这么不自重,你知道别人在背后讲得有多难听么,你知道一个女孩的名誉有多重要么……”
安然捂着脸,泪流满面。她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打她。“从今往后,要是再与那男孩子在一起,看我打断你的腿……”月姣劈头盖脸乱骂一气,久久不能平静。
无端遭受羞辱,白桦母子该有多委屈,多难过啊!安然心怀愧疚,来到湖边,望着宁静的湖面出神。她很困惑,冥冥中,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横亘在她与白桦之间,不断地制造麻烦,凭添痛苦。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摸不着,抓不到,摆脱不掉,且无力逾越。
在白桦家,昏黄的灯光下,母子三人静静地吃完晚饭,金枝木讷地起身,收拾碗筷,洗碗,擦桌子。白桦郁闷地垂着头,坐在桌前不起身。
“我知道你跟安然,从小就感情好,可你要知道,你们将来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不如趁早打消念头。咱们家虽然穷,但穷要穷得有骨气。安然是个好姑娘,可人家父母能答应吗,你一定要争口气,不要让人家说我们想吃天鹅肉……”
“够啦!”白桦冲母亲吼了一声,冲出门去。他晶亮的眼泪在夜色下泛着冷冷的光。这个17岁的少年愈来愈感觉生活的苍白,无力,他要怎样,才能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
月姣与金枝以各自的方式爱护着自己的孩子。两人碰面,不会有客气的招呼,而是怒目而视,如同冤家路窄。月姣怒气冲冲,扭头不理睬,金枝冷冷地笑笑,也扭过头去,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