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股刺鼻的药水味熏醒,等到视线逐渐清晰,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躺在一张病床上。掀开被子,我的上衣已经全部被脱掉,身上的好几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胸前的伤口被包上了纱布,手上还挂着点滴。
我轻轻按了一下胸前的纱布,伤口又麻木了。扶着吊瓶架下床把外套披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你醒啦!”随着开门声,晏梦然走了进来,一脸惊喜。
“嗯……我躺了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几个小时……那个你现在好点没?”
“好点了……稍微还有点疼。”我看见她手上端着水盆和毛巾,心头一热,“给你添麻烦了啊……”
“打住吧,咱俩说话可不是这个风格。你的伤还是我帮着包扎的,手艺不错吧?”
“嗯,谢谢……”听她提到伤口,我意识到自己还敞着怀,把外套裹紧了点。
“有什么的,你就当扯平……”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我看见她脸突然红了,才反应过来她想说的“扯平”是什么意思,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那个,你没受伤吧?老孙怎么样?”
“嗨,我能有什么事?你别说我是在上面,就算我在下面,你也别想……”她这些有歧义的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气氛更加尴尬了,“吭……那个,你醒了,自己收拾下吧,我去叫大夫给你拔了针。”
“好好,我自己来就行。”
“哦对了!等下见了老孙,你自己小心点……”
她说完就赶紧走了,留我满脑子问号。虽说当时全凭着自以为是的义气,非要留下来参与那场群架,想以此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书呆子。可现在晏梦然的一句话,让我有些希望不管是哪得罪了老孙,他都能念在我没临阵脱逃的份上网开一面。
大夫来拔了针,我给自己稍微擦洗了一下,穿好衣服,刚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吊坠挂在了脖子上,就听见“砰”的一声,正是老孙推开了门。他刚进来就把门摔上,本来想跟着进来的晏梦然被关在了外面。
“兄弟!”老孙大步走过来,他的手上缠着纱布,脸上也贴了几条创可贴,好像一个随时准备再上擂台的拳手。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结实的熊抱让我好像听见自己骨头咯咯作响。
“之前是我小看你了,我道歉!今天你替我挨这一下,就算我欠你一命,以后咱就是过命的兄弟,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哈哈笑,重重拍着我的背。
“好……好……先松开……”我觉得再这么下去,他就成了要命的兄弟了。
老孙哈哈哈的笑着放开我,扶着我坐下。我心里庆幸,今天脑子一热冲出去,阴差阳错替他挡了一下,居然成了给他纳的“投名状”。不过他一口一个“兄弟”,这个结局让我出乎意料。
“兄弟,你救我一命,以后你的事那就是我的事,对不?”
“啊……对……”老孙的大巴掌捏在我肩膀上,我只能顺着他说。
“那兄弟之间,就得坦诚相对,肝胆相照,对不?”
“对……”
“那你就告诉兄弟我……”老孙收起了一些笑容,刚才洪亮的嗓门也压了下来,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丝审问的意味,“你那个伤,怎么回事?”
他的问题,在我意料之中,要是不问反而奇怪了。我叹了口气,就简单地说,是室友出事,当晚我去医院探望,遇到了那场意外,之后就发现自己受了伤,尽量略去了涉密和不重要的细节。
老孙听我说完,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么说,从你受伤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真没骗我吧?”
我点点头,认真的看着他。
“没准我还真能帮你!”他在腿上一拍,看我满脸的惊诧,正色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瞒着你了。最近的京西连环杀人案,我估计你肯定听过一点吧?”
我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可接下来老孙所说的话,却让我真的看到了些许求生的曙光。
他正是当时侦办这起系列案的刑警之一,在相关案情的描述上,老孙说的和莫老师说的没有什么差别。重点是后来挺尸房诈尸那晚,老孙和其他人赶去后,现场除了那几具复生的尸体,还有一个保安正在门口发抖。他本以为是有什么人进停尸房盗尸,却没想到遇到了丧尸,虽然侥幸逃了出来,但手上却被抓伤,伤口和我胸前的一样青黄鼓起,好像一块死肉。
有了之前各种匪夷所思的经历和眼前的一切,老孙一行人不得已开枪消灭了那些丧尸。不过据老孙描述,那些丧尸反而没有我碰到的那么邪门,而是真的行动迟缓智力低下,几乎是很轻松就搞定了。
就在他们打算收拾现场的时候,那个保安突然开始大口吐血,之后就开始吐出那种腥臭的青黄色液体,伤口也开始不断渗出同样的东西,那个保安在凄厉的惨叫中硬生生变成丧尸。幸亏老孙当时比较果断,直接举枪让保安解脱了,不然他们也难免被伤及。
这件事一旦扩散,必然会造成社会恐慌,所以上层决定把这案情暂时封锁,并根据之前的决定把案件移交给安全部。但老孙却执意认为应该由他们继续追查,因此和上级产生矛盾,最终被调离,连枪都上交了。
“我亲眼看见一个大活人怎么从受伤到变成那种东西,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你说之前医院那个护工,大概时间更久一点才变化,你居然能撑了好几天还这么活蹦乱跳,说不定真的能救!”
老孙竟然比我还激动,和昨天初见他时那个黑面神的样子完全大相径庭。我不禁有些心慌,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太过了,这种过度的感激让我承受不起。
“老……孙哥,谢谢您这么替我着想,不过今天那一下……”
“哈哈哈,我知道你的意思。先别说黑三儿那种货色根本就伤不着我,就算那个破酒瓶真扎我身上,我这皮糙肉厚的也就是多贴几个创可贴的事。但你不一样,文文弱弱的酸秀才还敢帮我打架,还敢冲出去替我挡那一下。说实话我孙一平没啥朋友,更别说能让我当兄弟的,因为我相信交人要交心。我今天不是真觉得你救了我的命,而是看重你这份仗义。”老孙重重的拍着我的肩膀,眼里一片赤诚,“下次,不对,是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更别说现在这就他妈是一码事。我不管上面怎么决定,我只要当一天警察,就要把这案子查到底。今天我本来打算去见一个人,现在看可能对你也有帮助,你一起去吧……”
“还有我!还有我!”晏梦然兴冲冲推开门,“那个……不管你们要干啥,都得带我一个!咱都是兄弟,对吧?我绝对靠得住,就像今天打架一样,哈哈……”
想起她今天率先开火的“空中支援”,我和老孙也一起笑了起来。病房里的三个人认识不到两天,却因为一场群架产生了友谊。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用拳头交朋友是男人的专属浪漫……现在看也包括男人婆。
看我好的差不多,老孙提议先回科里休息一下,晚上带我们去见一个重要的人。晏梦然趁老孙出去,两手背在身后学着老孙的语气说:“酸秀才,我看重你这份仗义,等下请你吃煎饼吧,两个!”
“滚犊子!”我笑着骂了一句,她笑得更欢了。
走到小诊所的前厅,老孙正在和满头白发的老大夫说话。听他们聊天的内容,大致知道这是老孙经常来的诊所,平时有个自己搞不定的伤病都会来这里诊治。
我到门口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和诊所门头,不禁唏嘘起来。这样一个小诊所,居然就是老孙最能放心袒露自己虚弱一面的地方。连一帮混混都知道老孙枪被收了,可想而知是内部有人告诉了黑三儿,让黑三儿趁机去收“账”。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老孙平时的人缘到底是有多差啊。
回到所里稍微休息了一下,老孙叫车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路上还嘱咐我们去了以后先不要说话,让他来说。
等到了地方,我和晏梦然真的觉得什么都不想说了。
老孙说的地方,就是胡同里的一个小饭馆。玻璃门玻璃窗,上面还用红色的胶带贴着“炙子烤肉”、“铜锅涮肉”、“卤煮炒肝”、“烤鸭爆肚”等等。门头招牌是一块很有年头的木牌,上面写着“百仙居”三个鎏金大字,边上有看不太清楚的落款和红印。门口的灯箱散发着垂死挣扎的微光,写着欢迎光临,还印着某饮料的广告。已经过气的女代言人举着饮料,旁边是饮料的slogan,但因为常年的风吹雨打太阳晒,已经褪色到看不清她的五官。
店虽然看上去又小又破,但是客人还不少。店里十几张桌子居然有八九桌的客人,几个年轻的服务员正在穿梭忙碌着。听这些人聊天的内容,貌似有不少是巨商大贾的前朝亲戚、政界名流的远房邻居,聊着不少连这些富商政要自己都不一定清楚的重大机密。要说最别致的一点,是一进门就看见柜台后面摆着一排排的坛子,都用红布盖子封着,还贴着大大的“福”字,这是一家自酿酒的小店。
“先生您好,请问是三位吗?”一个年轻姑娘笑盈盈地过来问道。
老孙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了旁边供着的关公像前取了三根香拜了三拜,没有点燃就插在了香炉里。
“求神拜佛,有香无火。”老孙上完香,对着关公像高声说到。
店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客人都看向我们这边,一个个面色不善。
柜台后面打开了一扇门,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黝黑干瘦的人一瘸一拐走了出来。他头上带着一顶有些褪色的绿色红五星帽子,深陷的眼窝和鹰钩鼻,目光好像一头盯着猎物的狼。他的下巴上,还留着一小撮山羊胡。
“东主赏火,平安喜乐。”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摩擦出来。店里的客人都转过身不再看我们,店里瞬间恢复了刚才的嘈杂。
“打尖住店、化缘问路,火点有何贵干?”自称东主的人把香炉里的香拔出来递给老孙,又拿起旁边的火柴给老孙把香点着,看来他是店里的老板。
“不是治把不化缘,不吃搁念不住店,天字房一间,幺桌按窗搜椅臊墙,求个明心果,只为眼亮堂。”老孙一边重新拜了关公把香插好,一边说着黑话。
老板听完没再多说,而是亲自带我们走到了店最里面的一个雅间,等我们全部坐好,他把门轻轻关上。
“你个孙子敢跟我来这套!”老板一拳怼在老孙胸口,发出一声闷响,把我和晏梦然吓了一跳。
老孙和他对视着,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我和晏梦然眼神交流了一下,准备好砸场子,但老板和老孙却一起大笑了起来。
“我不能坏了你规矩啊李老板!”老孙笑着回道。
“咱俩别扯这些!你这多久没来,我店里风水都快坏了!”老板沙哑的笑声,好像砂轮磨刀一般。他一边笑一边转向我俩,“这二位是?”
“新同事,我也换地儿了,这个说来话长了。”老孙简单回了一句。
“正好我现在没工夫听,先吃饭,吃饱喝足了再说你来干嘛!”
老板笑呵呵地安排我们坐定,又去招呼服务员来给我们点菜。虽说是雅间,但是没有那么雅。普通的大圆桌,铺着脏兮兮的橘色桌布和透明塑料布,上面还压着一个玻璃转盘。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我找到了十多年前小县城街边饭馆的感觉。
“今儿肥肠倍儿新鲜,来一盘?”老板把菜单递给老孙。
“给他俩,今天请他俩吃饭。”老孙大手一扬,抬起下巴指了下我和晏梦然这边。
“两位贵客,随便点,都算我的!”老板把菜单递过来,晏梦然兴高采烈地一把接过去。
“我要烤鸭!招牌菜!”晏梦然像小孩一样喊着,目光移到了价格上,又抬头看着老孙怯生生地说,“行不……”
老孙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又一本正经的指了下老板说:“他请客,问他!”
晏梦然把目光移向老板,老板弯着腰回道:“对不住,这卖光了……你瞅眼别的?”
“嗯……那这个!龙虾刺身!”晏梦然是真的心太大,专挑贵的点,看得我有点揪心,老孙却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这个……龙虾今天没货,您再看看……”
晏梦然翻了个白眼,又说:“这个!鲍鱼三味!来三份!”说完“啪”一下合上菜单,一字一顿盯着老板的脸说,“别、说、你、没、有。”
“这……”老板面露难色。
“嘿!我就纳闷儿了,说算你的,稍贵点的末了儿都没有,您这么讲究呐?”
老板的脸色有点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老孙终于憋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自己人,你就实话实说吧!”
老板这才笑着跟我俩说:“我这小店只卖家常菜,您看菜单上的菜只要价上了70的一律没有,你点那些都是写着充门面的……”
“嘿……”晏梦然瞪大眼睛看着老板,一个长调之后也嘿出别的东西来,直接把菜单甩给我,“不点了,真没意思!这菜单适合你!”
“行了,也别麻烦了,就把你这平时卖最好的、我常点的那几样都拿上来。小徐,你看看酒水……”老孙一句话就点了一桌菜。
我答应了一声,看着酒水单,有点为难,因为我是著名的一杯倒——还不是白酒,是啤酒。只要喝一点,我就能醉的脸红脖子粗,看上去好像含苞待放的圣女果。
“我看看!我看看!”刚才还气呼呼死在一边的晏梦然又来了精神,从我手里抢过酒单。
她一边看一边斜眼看着老板说:“酒不会也要啥啥没有吧?”
“咱这店还真就是酒水单最实在,我都不如它!你随便点随便看,推荐您尝尝本店自酿酒!”
“哦?自酿酒……桃园结义,这是啥?”晏梦然指着酒单里第一个。
“嘿嘿,这是用玉米、红枣、黑糯米酿的,像不像刘关张三兄弟的脸色?”
“哦哦哦!我们也是三个,那就这个来一壶!还有……蟠桃园是啥?”晏梦然又一脸懵。
“这是用猴头菇和枸杞还有几种水果酿的,就像孙猴子看桃园,适合女士喝!”
“哦!那给我来一壶!”
晏梦然叽叽喳喳的问着每一个酒名的意思,只要是她喜欢的都要来一壶。我突然觉得蟠桃园酒确实适合她,她真的挺像个不通人情的泼猴。
老孙额外要了两瓶二锅头和一整件啤酒,说那些自酿酒都是饮料。看这架势,想想今天老孙的称兄道弟,这是要喝死的节奏。
“嗯……这个,长生乡,是怎么个意思?”
“这个好,是孙……”老板突然眼睛一亮,看向老孙。
“够了!先就这些吧,赶紧上。”老孙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催着老板下单。
“得嘞!”老板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从晏梦然手里抽走酒单就招呼服务员一起关门出去了。
晏梦然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又看看老孙。老孙干笑了几声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带你们见的人,等下跟你们细说。”
没多久雅间门被推开,老板掀起门帘,一个小伙子推了一个三层的车进来,车上的菜一道道地放在转盘上,四凉四热归置整齐,最中间敦敦实实的放一盆汤,又端上一个大铁盘,里面放着一大堆烤好的羊肉串、羊腰子等等。上完菜又把所有的酒该摆桌该开瓶该斟满一样不拉弄齐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老孙简单地给我们和老板互相介绍了一下,老板便说要出去招呼生意,等外面安排妥当再进来作陪,关门出去留下我们三人。一边喝酒,老孙一边给我们介绍了这个老板的来头。
老板姓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西南边陲的一次对外战争中断了一条腿,只能用铁支架固定。因伤复员后,他也像很多残疾人一样艰难谋生,干过各种各样的营生,也因此结识了不少黑白两道的人。老孙和他的交情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只不过当时老孙还是个小警察。后来李老板慢慢有了些家底,就盘回了早年被他爹卖出去的祖传小饭馆,重新挂起招牌买自酿酒。
他的店原本叫“百鲜居”,以前靠祖传的私房菜出名,但是手艺他爷爷那代就失传了。现在的店里除了自酿酒,卖的都是一般人都消费得起的家常菜,为的就是海纳百川的人气,店名也改成“百仙居”。
李老板个性豪爽,喜欢干些乐善好施与人方便的事,加上身上还背着军功,所以很受道上人尊敬。来往的人一多,他的店就成了这个城市第二大的民间“情报站”,各种消息就成了他店里真正的“特色菜”,而他本人也被称为“神腿李”。
有道是“升天入地神腿李,消灾解惑百仙居”。神腿李可以帮你打听到很多消息,但价格只能他来开,而且绝不接受还价,保证你物有所值。此外还有些规矩,除了进门问事要说对切口,神腿李还有五不沾:国事不沾、军情不沾、抓逃不沾、阴阳不沾、娱圈不沾。前两个不必说,国家大事不是能随便碰的。抓逃不沾,是指犯事的黑道别想跟他打听警情,而警察也别想让他去查犯罪线索,除非犯罪发生在他眼前。阴阳不沾,是指那些住了凶宅的、家人托梦的、小孩丢魂儿的、跟上死鬼的等等,因为他不是阴阳先生。最后一条,则是因为老李本人对“贵圈”的破事嗤之以鼻,听见就烦。
听他这么说完,我和晏梦然都疑惑,我们几个也算是警察系统的人,问的事也和阴阳贴点边,神腿李能帮忙吗?
老李猛灌了一杯酒,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包间里的气氛不由得低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