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个古人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后来又有个没有他那么古的人说一醉解千愁,且不论他们的愁最后到底怎么样,但说酒后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句子,这老两位一辈子肯定就都没少喝。
所有的醉酒,其实都是酒精中毒,但好酒的人是绝对不愿意认可这点的。他们还会用堪称突变的语言功能向你证明,酒只会让无比清醒地他们找到真我,就像此刻我面前的老孙和神腿李。
自打刚才神腿李忙完外面进来作陪,他和老孙两人就开始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漫长话题。也就在他俩聊的过程中,我才知道这位神腿名号的来历不是因为他的残疾,而是他残疾的原因:在他复员前最后一场战斗中,敌我双方子弹都打光了,就抄起手边家伙展开了肉搏战。他硬是用一条受了伤的腿把一个安南猴子一脚一脚活生生踢死,最终虽然赢了战斗,但这条腿却因为失血过多没有保住。所以说“神腿李”这个称呼是个货真价实的尊称,算是给这条为国奉献的腿肉身封神了。
酒过三巡,我和晏梦然虽然都被灌得脸红脖子粗,但还是努力保持着清醒,毕竟还有正事要办。我趁着神腿李仰脖灌酒,赶紧踢了老孙一脚,他冲我点点头。
“李哥,其实今天我们来,还真的是有事相求。”老孙趁神腿李喝得高兴,进入了正题。
“我就知道你小子今天憋着屁,我就看你什么时候提,借钱还是借人,都好说!”
“李哥,我今天进门,可是烧了香对了切口的……”
神腿李收起了笑容,给老孙和自己把酒满上,一饮而尽,而后盯着老孙说:“我要是没猜错,你今天来,和太平间诈尸,还有那些个掏肠挖肚的案子有关的吧?”
老孙没回答,端起酒杯郑重地向神腿李敬了下酒,也一口把酒喝光,然后看着神腿李。
“啧……怪不得今天一进门,就给我整那些套路。看来你自己也清楚,今天的事我没法帮你。”
“李哥,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不瞒你说,我这几天让调了冷衙门,枪都被缴了。今天还出了档子事,要不是这兄弟救我,我轻则挂彩重则进土窑。我知道你最重义气,今天咱就为了义气,你能不能……”
“打住!你与我有恩有义,按说我确实该帮你。你的近况我确实不了解,但再冷的衙门,也还是衙门吧?你问得那些个案子,也他妈不像人干事吧?再说让你小子进土窑的人,估计再过二十年才能排上号。你进门说不能坏我规矩,现在开口就要我连坏自己俩规矩?”神腿李瞪着眼问道。
“李哥,今天这账算我头上,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总觉得这事我必须得弄清楚。”老孙有点欲言又止。
神腿李定定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不是不想帮你,但我真是不能帮你。这事一开头,那找我打听算命看阴阳宅的得来多少?知道我给你们当了差,那以后谁还敢跟我说什么事?到那时候我真想帮你查你的事,还怎么帮得了?”
“李哥……”
“行了行了。”神腿李不耐烦的一挥手,“滋是和你命没关的,我就不想插手。”
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我和晏梦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孙也呆坐着看着桌子,只有神腿李一杯又一杯自斟自饮。
“砰”的一声,包间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伙子兴冲冲地冲进来,把所有人吓了一条。神腿李呵斥了他一句,他赶紧恭恭敬敬道了个歉,然后快步走到神腿李旁边耳语了几句。
神腿李听完耳语,脸色大变,问道:“真的?知不知道谁干的?”
小伙子重重点头,又快速摇了摇头。神腿李说了一句:“再去问!”小伙子飞快地关门出去了。
“嗨呀,兄弟!”神腿李一拍桌子,发出了一连串开心至极的笑声,把我们几个都看懵了。
“李哥,你这又是……”
“我跟你说,今天兄弟我有喜事儿啦!我一仇家,今天上午让人给弄死了,死的那叫一个惨呦~啧啧,听说连肋巴骨都碎了,直接把心扎穿了,哈哈哈痛快!来喝酒!”他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的站起来,不仅给老孙,还给我和晏梦然也倒上了酒。
“什么仇家?怎么没听你提过?”老孙扶着他坐下问道。
“嗨,就这片一狗仗人势的二流子,以前就是走街串巷干点偷鸡摸狗的营生,每年进局子比回家次数还勤。之前偶尔来我店里蹭吃蹭喝没钱给,让我教训过几次,就记恨上了。”老李一边说一边灌了一大口酒。
“就这种人,怎么还能跟你神腿李攀上仇家?”酷爱看热闹的晏梦然同志插话。
“嗯!问对点儿了!本来我也觉得就这么一杂碎,没当回事。就今年初,丫攀了一高枝儿,尾巴也翘起来了,成天带一帮人吆五喝六抖威风,没事还总来我店里要钱,不给就掀桌子吓唬客人,像吃霸王餐这种都算小事儿了。我报过几次警,回回都是关两天就放了,回来闹得更凶。我想着息事宁人不搭理他就算了吧?结果前几个月,丫让人把我们厨子老杨的闺女绑了,说见钱放人。等我筹了钱送过去,人是放了,那闺女也被糟蹋了,可怜孩子才15岁,回家两天就自己割了腕,孩子她妈也疯了。
“我本想着这次必须带人跟丫拼了,可老杨仗义啊,留了封信就自己去了,说怕欠我太多不想拖累我。结果第二天一早,老杨被打得半死扔在我这店门口,刚送到医院就没气了,好好一家人被那崽子弄个家破人亡。这哪是他拖累我,明明是我拖累了他呀!后来我也报了警,可这兔崽子居然还他妈请了律师,最后怎么一捣鼓,让他手下顶了罪。自那以后丫就放了话,说要把我神腿李剩下的胳膊腿都卸了,连这店一起烧了。苍天有眼啊!老杨和他闺女就算在地下也能瞑目了。不管弄死他的人是黑是白,我是想好了,他就是我神腿李和整个百仙居的恩人,以后我当牛做马也得报他这个恩!”老李说完有一杯酒灌下去,眼圈微微红了。
我和晏梦然都沉默了,虽然不认识那个老杨,但这种突如其来的横祸确实让人同情。特别是那个15岁的小姑娘,本来还有大好的人生,就这样毁在一个社会渣滓的手里。如果以后这种黑恶的人或事让我碰上,我一定……
还没容我往下想,老孙问神腿李道:“你说的这杂碎,什么来路?”
“啧……名儿记不清了,听说祖上还他妈是满洲鞑子,满姓是赫什么……赫舍里,对!在家排行第三,以前都叫他赫老三,后来叫赫三儿,再后来因为丫长得黑心也黑,就都叫成黑三儿了。哦对了!你以前还抓过这小子,有印象吧?”
神腿李话音甫一落,我们三个都瞪大了眼睛。我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没想到那一巴掌过去竟然能把一个大活人拍死,这么说来我亲手杀了人?!会不会是我打伤了他,回去又碰上其他仇家要了他的命?
我这边正沉浸在杀人的恐慌中,另一边的老孙和晏梦然眼睛里却瞬间亮了起来。
“老李,那要是你找到这个帮你报仇的人,你会怎么报答他?”老孙问道。
“那肯定他说啥就是啥,只要我老李能做到的,绝不多放一个屁!”
晏梦然和老孙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她又接过话茬:“那给他跪下都可以?”
“我给他磕头!”老李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高声道。
晏梦然打着晃,笑嘻嘻地把我拉到神腿李旁边的凳子上说道:“恩人给您送来了,趁热乎磕一个吧!”
神腿李瞪大眼睛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我,又看了看晏梦然,指着我对晏梦然大喝道:“小丫头片子,拿我逗闷子呢,啊?!”
他回头看向老孙,意思是让老孙管管手下人,可老孙却一脸严肃的向他点点头,然后把上午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神腿李听完,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我:“上午收拾那个杂碎的,就是你们?弄死他的,就是这个杵窝子童蛋子儿?”
晏梦然“噗呲”一下,一脸坏笑看着我。我则是哭笑不得,本来沉浸在杀人的沉重感里,被他这句话一逗,心情无比复杂,只能低着头不看他。
“不对,我什么人没见过,这小子没那种精气神儿,也不像练家子,这……”
神腿李正说着,刚才那个小伙计又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满脸的不解和惊讶。
“打听着了?”神腿李问。
小伙计点点头,快步走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又指了指我,然后退到一边。
神腿李看着我愣了一会儿,突然势单膝跪下,高声道:“恩人!我李跃进替老杨全家谢谢你啦!”
老孙疾步过来搀扶,我和晏梦然也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制止了他把一条残腿也摆成跪姿的打算。
“我神腿李在道上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个信字。你对我,对老杨,还有我这家店都有恩。只要你开口,我神腿李能办到的,绝不含糊!”神腿李站起来抱拳道,声音带着哭腔。
“李老板,您那些规矩都不管了啊?”晏梦然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被老孙瞪了一眼,闭嘴不吱声了。
“规矩?有恩必报,这才是最大的规矩,谁能挑出我半点毛病?”神腿李一抹眼睛,看我脸色苍白,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和那孙子的梁子谁不知道?不少兄弟也让他祸害的不轻,只要他背后的人不管,保证不会有人为他这条贱命为难你,万事有我。”
“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像黑三儿这种下三滥,活着才是害人。你就当踩死个蟑螂臭虫,为民除害了。就他那些个烂事,他那些个手下和靠山也不会傻到去报警。”老孙也补充道。
听他们这么说,我悬着的心好歹算是放下一些,努力用“为民除害”这四个字安慰自己。
看我慢慢放松下来,神腿李又给所有人满上了酒,挨个敬了一遍。等这轮喝完,老孙和神腿李简单聊了最近发生的事,把神腿李从自己的渠道了解七七八八的信息补充完整。
“那你说吧,想让我帮你查什么?”神腿李正色道。
我心里一瞬间涌出很多问题,胸口的伤、李康乾、最近的案子,还有一个叫徐洪义的人等等,一时竟然语塞了。老孙在后面给我使眼色,我才把思路拽了回来。从目前看,所有的事其实都有同一个突破口,就是那些死者有共同联系的黑泉酒吧。
我提出让神腿李先查查黑泉酒吧与最近这些案子有关的一切事,比如那个老板还有关于毒品的传闻等等,老孙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腿李说他店里自酿的酒在京城小有名气,偶尔也会给一些酒吧、饭店供货,黒泉酒吧也算是合作方之一。恰好过两天就到了给黒泉酒吧送货的日子,到时候他会亲自过去,尽其所能把有关信息搜集一下。
正事说完,包间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欢快气氛,开始了新的一轮推杯换盏。神腿李喝的很尽兴,一口一个“兄弟”、“恩人”的叫着,也不管我年龄几乎都能当他儿子。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店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从出了包间到店门口这一段距离,店里的服务员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微笑颔首目送我们。还有几个厨师都聚集在前台,等我们经过时,一起深深鞠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神腿李把我们送到店门口,再次抱拳拱手,说大恩不言谢,从今以后我和老孙一样都是他的生死之交,有任何需要一定尽全力支持。
有这么多的认可,我心里豁然开朗,失手杀人的忧虑彻底打消,反而觉得自己一个无心之举,不仅为一家人报了仇,还意外收获了神腿李的支持,等于间接为自己提供了帮助,这应该就是因果轮回。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你不会知道偶然扔下的一颗种子,会在什么时候发芽开花,甚至长出让你意外的果实,看来以后真的要把自己当成保卫人民的一分子,惩恶扬善……
“童蛋子儿!”
没等我借着酒劲心潮澎湃完,旁边的晏梦然醉醺醺的喊了一声,一旁的老孙和神腿李也哈哈大笑起来。神腿李安排人给我们分别叫了车,送我们回去。
晏梦然上车前,又一脸认真地问我:“哎,你不会真的是吧?我奶奶跟我说……”
“滚蛋!”我没等她说完,硬把她塞进了车里,之后上了送我的那辆车。
回去的路上,想着这几天密集轰炸来的事,酒劲也逐渐上来,不知不觉在车里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睁眼发现车已经停在宿舍楼前,司机从车窗向外张望着。宿舍楼二层的楼道窗户冒着烟,楼下有很多人围观,喧闹声中夹杂着宿管阿姨的特有的尖利嗓音。
“这就叫火光之灾……哎小伙子,到了嘿,拿好东西请慢走。”
摇摇晃晃的下了车,看着冒烟的窗口,我瞬间傻眼了——着火的是我那层楼!
我脑子一热直接冲进了宿舍楼,宿管阿姨正在努力维持围观人群的正常秩序,没人顾得上管我。很多学生正抱着箱子、电脑等等东西从楼梯上跑下来。我逆着人流向上跑,不断和身旁的人挤来挤去。
一个穿着连帽衫的人从旁边经过,帽子压得很低,脸上还戴着口罩,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我向上跑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这个人不就是上午和黑三儿在一起的吗?我赶忙回身看,他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没时间再多想,我只好先一路向上冲。二楼的整个楼道已经满是烟尘,我的宿舍门关着,浓烟正是从门缝下面冒出来的。慌乱中我完全忘了思考,直接伸手握住了门把手。“呲”的一声响,一股灼烧感传来,我惨叫一声连忙松手,手上被生生烫掉一层皮。
没有办法,只能撞门了。我退后几步靠着墙,一咬牙猛地向前冲去,就在我即将接触到门的一瞬间,宿舍门突然大开,我因为惯性扑倒在宿舍的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中,我瞥见大李的床和桌椅正在燃烧着,我这一侧还没有受到影响。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道把我整个人翻过来。我又看见了被压低的帽子、墨镜还有黑色的口罩遮挡的脸。
那人骑在我身上,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任我怎么挣扎厮打都纹丝不动。酒精和窒息的催化下,我的力气越来越小,视线也逐渐模糊。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想朝我嘴里塞。
缺氧导致地耳鸣中,除了嗡嗡尖叫,我听到有个声音不停说着“杀……杀……”。胸口的伤慢慢感觉到刺疼,眼前又开始有黑影乱飘,我无力地挥着手,手肘撞到了旁边的桌角,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地往下掉,一把水果刀刀尖冲下掉下来。
冰凉的刀刃划过我的耳朵,我被疼痛感唤醒,突然涌上来的力量让我掰开了他的手。我迅速拿起耳边的刀,狠狠扎进了他的脖子里,同时膝盖用力一顶,他整个人从我头上飞了出去。
“咣”的一声,他撞在了窗边的暖气片上。我喘着粗气慢慢爬起来,黑影和耳鸣还有胸前的伤口的疼痛慢慢消失了。我看见那个人躺在暖气片前,脖子外面露着半截刀柄,刚才那一下把他的脖子扎穿了。
我不确定这个人是否和黑三儿一样,杀了都是为民除害。但现在已经是债多不压身了,又是他先袭击我的,我应该算是自卫杀人吧?
我走到他面前,慢慢摘下他的墨镜和口罩,遮蔽下的脸终于暴露在我的目光下。
他的眼皮和嘴唇还有脸上的大部分表皮都没有了,以至于看上去眼睛圆睁,牙齿也裸露在外面,整个头就是一颗肉骷髅。
我吓得扔掉了口罩和墨镜,向后连跳了几步便摔倒在地,不小心吸进的烟让我剧烈咳嗽起来。
“喀喀喀……”眼前的“尸体”突然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他慢慢站起来,拔出了脖子上的刀扔在一边,快要掉出眼眶的眼珠死死看着我。他的脖子没有喷射出血液,而是流出了和我胸前伤口一样黄绿色的粘液。
我向后退着,最后靠在了门上。他弯腰捡起口罩和墨镜重新戴上,伸手向我走了过来。我心想这回真的在劫难逃了,他和黑三儿完全不一样,倒是让我想起了的医院那个丧尸。
一阵警笛从远处传来,窗外紧接着响起悠长的呼哨声。他愣了一下,不甘心的缩回手,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晃了晃,扔到我面前,转身打开窗跳了下去。我抓起地上的照片冲到窗口,只看见两个同样帽衫的人翻过学校的后墙,消失在了夜色中。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劫后余生的我决定还是舍下身外物,一咬牙冲到了楼下。看着几名消防员手里蓄势待发的消防水带,心想这免费的宿舍是再也住不下去了,黑三儿的人竟然用这种报复手段,我差一点在自己的宿舍里送命。
想到这里,我赶紧给晏梦然和老孙打了电话,他俩都已经平安到家,我这才送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报仇是冤有头债有主,优先想杀的还是我。
趁着人群被消防员吸引,我默默踱步到路边,坐在长椅上掏出了那个人扔给我的照片。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照片正中是一个人被绑在凳子上。他四周漆黑空旷,头上悬着一盏灯直直照着他。当看清他的脸和衣服,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照片里的人,是李康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