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四年七月,长孙晟初归,遇高祖崩,匿丧未发。
新帝乃引于大行前,委以内衙宿卫,知门禁事,即日拜左领军将军。
不日又遇汉王杨谅逆,遂以相州刺史,发SD兵马,与李子雄等共经略之。
——这一切皆是杨广所决,这一切,皆当是长孙晟必应之举:
汉王杨谅,杨坚第五子,特为其所爱。
开皇十七年,出任并州总管,老皇帝亲自出宫饯送,并许以自山以东,至于沧HN拒黄河,五十二州皆隶焉。
之后,又更被特许以便宜从事,不拘律令,可谓是居天下精兵处,其牵一发即动隋之全身。
相州之地,本是齐都,人俗浇浮,易可搔扰,傥生变动,变势即张,可谓乱中之著处——亦必然是,诸魔们利用汉王杨谅此次逆反,所能达最大生灵图炭效果处。
所以,杨广即议,长孙晟即应,接着便即日出发向相州。
那时候,他心里有的,会是他的兄长他的妻儿,至尔因他们所延至的,这个天下的众生;
那时候,他甚至从心里惊叹过:自己怎能去想到那样多,又怎会去为那些陌生人做那样多;
那时候,他虽是有所烦扰于世事种种,却会确定这一行于他,是有着千百种对处,而无一误的。
*-*
直到,一封绝笔书信送来,开头处渐熟稔了的父亲称呼,和着落款处那近于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
拜启父亲大人
我不确定,您是否能真正记起我,就像我终究不确定,我即行的殉身是否背叛。
我是汉王的库真,拥有他于世人而言已太过的信任亲狎,并州起逆,他率众南拒官军留我城守,不要任何承诺,他比确信自己谋反的成功,更信心百倍我于后方的存在。
我也一度,这样确信。
可是,您出现了,父亲。
在战争的动源策划都已成形,在弓弦响、箭矢出的时候,您出现了。
以新帝内衙宿卫,知门禁事的身份,以左领军将军,相州刺史的身份——您发SD兵马,与李子雄等共经略,您明确的站到了新帝一边,雷霆万钧扫向反军!
有那么一刻,
我是真的极茫然,而且怨愤。
新帝,一个曾经身披桃红之甲的冰蓝魔王,一个曾经龙行虎步天纵奇才,谈笑间可以灭陈,更可以经略整个大江之南为万里繁华的旷代雄主。
他漫不经心间就轻易放弃了自己,更抛掷了天下!
最不可原谅,是他明明放弃了自己更抛掷了天下,却又偏偏要拖着即将失去所有理智而只余嗜血暴虐的腐朽之躯,若无其事般向那天下之主的位子施施然坐临——
他,怎么能?又凭什么?!
尤其是,父亲,我的父亲,您又怎么能、又凭什么,要如此坚定决绝的站立、那样的一个他的、身侧?!
然而,
那一夜,
渐显疲惫的伯父不远千里而来,
静听罢我从未有过的悲愤怨尤,
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只问我了一个问题。
他说:“行布,你的父亲自出生始就信我听我,生命中的时时刻刻都只在为长孙家而活。”
他问:“行布,你的父亲平生第一次如此鲜明而决绝的向着一个名为‘天下大同’的目标去,我,又该不该信他听他,全心全力的支持他?”
最后,
伯父要我跟他走,
伯父说我们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汉王的这一场谋反和绝灭,
就像伯父无论如何,也想要带我回家、带我好好的去过生活。
然而,
忠与孝,
情与信,
恩与义,
我又怎么能,
怎么才可能,
从自己站立的地方挪动哪怕半步?
跪别伯父,
守立原地,
我静候着汉王终久兵败了——
他要回来,要躲进最后的、也是他以为最坚固安全的堡垒……
而我,他所托附的人,却与豆卢毓等紧闭了这座堡垒,拒他,于门外!
城会陷的,我守不到最后,我知道,闭上大门的同一刻,我就知道;
他会败的,他笑不到最后,我知道,闭上大门的同一刻,我就知道。
……
……
如果可以,请您幸福;
如果可以,请天下永昌;
如果可以,请让他活下去。
——
不肖子,
无乃拜上。
*-*
那一场叛乱的最后,以汉王杨谅的兵败被擒告终。
战争之外,仅新帝的惩治里,杨谅所部吏民坐谅死徙者,二十馀万家。
然,群臣皆奏汉王谅当死时,帝却独不许,径以除名为民,绝其属籍,幽禁终生。
……
那一夜,把酒临风,杨广对着他怔怔然神游四方的右武卫将军举杯:
“呐,为你的长子干一杯吧,虽然他鲜血淋漓的背叛了那个于他而言最是重要的人,虽然他死前会疼痛伤哀到绝望。”
“他解脱了,尽管有那么多他放不下的眷恋。”依旧神游物外,最初的震憾之后,长孙晟再提及那个、现在已逝去如风,却留深痕于他记忆的少年时,语意里会有钦敬与艳茨深深浅浅,只是,终无法抑制的蹙一蹙眉:
“我这样一个父亲,不值得的……
如果,他是大哥的儿子,该多好。”
“你的大哥果然就很好吗?”杨广笑,悲悯而讥诮:
“或者他够完美,完美如天人,可又与我们有何不同?
一样的沦入人寰,一样的情生意动妄图抗天,于是就一样的被天道诅咒,万劫不复——
三千世界,苦海无崖;红尘万丈,尽是迷途;炼炼之狱,无有飞升!”